第19章坟(五)
殡仪馆有帮忙布置灵堂的服务,曹文化没有要。 他已经让老家堂兄弟几个在村里备灵堂了,在外面漂泊十几二十年,临到头了总得落叶归根。 曹文化靠在床脚,擦干眼泪,出神地想着。 红英不在了,现在这房子也不需要了,要换一个单间,带厨房和厕所就行,一个月又能省一两百块钱。 不过家里头现在没人烧饭,现在的活不能干了,必须找一个能顾上小辉的工作,工资肯定没有现在多。 红英疼了这样长时间,现在终于不疼了。 要看好小辉学习,等他考个好大学,就好过多了。 曹文化从妻子想到儿子又跳回妻子,思绪纷乱。 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心中稍稍平静。 三点多,曹辉到了。 他背着书包,站在告别厅的门口,面色苍白僵硬,直愣愣盯着躺在铁床上的母亲。 “小辉……”曹文化回过神来,从嘴里取下那支没点燃的香烟,招呼道。 被他这么一喊,曹辉脸色有了变化,张嘴喊了一声:“妈!” 曹辉这一声带着哭腔,不等父亲反应过来,他两步来到铁床前,噗通一声跪倒地,双手扶着铁床,哭喊着:“妈,妈,我回来了。” 见此情景,曹文化禁不住再次流出眼泪来。 他扭身半跪,看着曹辉,抬手想要搂住儿子,只是手在空中略一犹豫,还是落在了儿子的肩膀上:“不哭了。” 嘴里这么劝着,他自己的眼泪却拦不住。 “啪!” 曹文化的手被儿子打开。 他胳膊停在半空,视线被泪水模糊,一下子木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不开刀?”曹辉哭着问出这一句。 曹文化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紧抿嘴唇,突然抽了自己一巴掌,紧接着咬着牙连续抽打脸颊。 见他如此,曹辉起先有些愕然,继而逐渐变得平静。擦了擦眼泪,不再理会,静静跪坐在铁床前,出神地看着不会再说话的母亲。 曹文化因为手臂酸痛停下来时,右半边脸已经麻木红肿,甚至有些血点浮现。 只是这伤痛似乎不是在他身上一般,停手之后用手背抹掉泪水,又默默靠着铁床坐好,静静等待夜晚降临。 高红英躺在铁床上,苍白,冰冷。 次日一早,高红英哥哥和meimei带着孩子们赶到。 在送进去火化之前,meimei拉住铁床,高声嚎哭。 哥哥瞅一眼愣愣站着的曹文化父子二人,先是示意自家孩子上前哭灵,紧接着推了推曹辉:“去喊你妈。” 曹辉木然上前,看着跪在姑姑身边干嚎的表兄弟们,感觉有些虚幻。 “跪倒哭,大声点。”舅舅提醒道。 曹辉噗通跪下,顿了顿,喊了一声:“妈!” 只这一声,仿佛打开了阀门,他的泪水抑制不住喷涌而出。 “妈你不要走!”他这么喊着,膝行向前抓住冰冷的铁床。 舅舅终于满意,他指示儿子拦住曹辉,自个则是扶起哭瘫在地的meimei,一边说着叫红英放心走之类的安慰话,一边让曹文化跟工作人员把遗体送进去火化。 那么大一个人送进去,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小小的盒子。 曹辉从父亲手中接过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就好像小时候母亲紧紧抱住他。 他们带着高红英回到老家,将她葬在曹家坟地。 坟茔的砖石并没有封死,还留了一个口子,等曹文化也葬进去之后才会彻底封死。 葬礼持续了一天,曹辉什么东西都没吃,只是留在坟地,坐在母亲坟前回忆从前。 所有人都说他是孝子,虽然他并不想当这样的孝子。 喧嚣尽去,曹家少了一个人,只剩下曹文化和曹辉父子俩。 父子间的关系似乎没有变化,毕竟自从曹辉上初中之后,两人的交流就比较少且简短。 但又似乎发生了变化,从曹辉问了那个问题,而曹文化没有回答开始。 高考结束,曹辉选择了一所外省的大学,离家之前就明言假期不会回来。 曹文化再次换了个住处,换了个工作,还不到他休息的时候。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曹辉口中的假期竟然包含寒暑假! 整整四年,曹文化都没有见过儿子。当然了,别人问起来,他依旧会自豪地说出儿子正在某某大学念书。 四年时间倏忽而过,曹辉终于说要回一趟家。 曹文化接到电话时非常激动,甚至不考虑方便与否,开口就要到火车站去接儿子。曹辉并没有同意,只说要直接回老家,不在市里停留。曹文化只得作罢。 但他也没有干等,先行请假返回老家,见谁都是乐呵呵一句“儿子毕业回家,我先回来看看”。 到了约定的那天,他天刚亮就起床去集市买最新鲜的猪rou,早早开始准备午饭——即便曹辉已经说过,中午之前到不了,不用等吃饭。 快到十二点,所有菜都准备好。红烧rou、排骨汤、炸rou丸、米粉rou、土豆rou丝,摆在一处,满满当当。 曹文化看着一桌的菜,满意地舒一口气,拨通儿子的电话:“甚时候到家?” “还早,还在车上。” “哦。”曹文化神情一滞,紧接着又打起精神,“路上慢点,不要急。” “知道了。你先吃,不用等我。” 挂断电话,曹文化拿了个纱笼罩在桌上,坐到门口静静等待。 只要有人路过,他就起身察看一次,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接近两点,路上终于出现一个拉着行李箱的身影。 曹文化再次起身打量。 他盯着那人,心跳不由加速。 虽然曹辉同四年前相比有了不少变化,但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小辉啊。” 他喊了一声。 那人站住,看着曹文化,顿了许久才回了一句:“你吃过了吧?” 曹文化闻言,一边大踏步朝儿子走去,一边咧嘴笑道:“等你来家吃。” 他走到儿子身后,伸手要接过行李箱。 曹辉连忙快步朝家门走去:“我自己拉。” 一进门看到桌上的饭菜,曹辉顿了一下,紧抿嘴唇,将行李箱摆到墙边。 跟着进门的曹文化在曹辉身后站着,看他脱下背包,连忙伸手接过来:“我来放、我来放,你先坐吃饭。” 曹辉空着手站在桌边,有些尴尬。 四年的时光,不是那么好消磨的。 曹文化将儿子的包放好,回到桌边见儿子仍然站着,一边揭开纱罩,一边招呼道:“吃饭吧,吃过歇歇。坐车坐一路也累了。” “我要去给妈上坟。” 曹文化将纱罩放下:“吃过饭我带你去。”
“我认得路,自己去就行。” 听到这话,曹文化顿住。 他看了眼儿子,然后低头,抬手朝桌上的菜示意:“吃饭,先吃饭。” 拿起筷子先给儿子夹了一块红烧rou。 “这rou是早上现买的,农村养的土猪,新鲜,吃着香。” 他自己也夹了一块,尝了一口觉得有些凉了。他有些慌张,连忙起身要端起盘子:“开火热一下。” “就这样吃照。”曹辉将那块rou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劝阻,“夏天没事。” “噢,噢。”曹文化应了两声,有些无措地坐下,看儿子面色如常,这才重新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曹文化有心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曹辉看起来神态平静,实则也是心乱如麻。父子二人就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中,安静地吃完了这餐饭。 吃完饭,曹辉去给母亲上坟,曹文化犹豫许久,终究没有跟着去。 一直到夜幕降临,曹辉红着眼睛回到家里。 曹文化一边热菜,一边宽慰:“你妈要是晓得你现在这样,也会高兴。” 曹辉嗯了一声,默默帮忙拿碗端菜。 一起干活总算拉近了父子之间的距离。 在桌前坐下,给儿子夹了一块rou之后,曹文化终于做好心理建设,状似无谓地问:“上学这几年还好吧?” “嗯。还好。” “有没有找对象啊?” “没时间。” 就这样问一句答一句,一餐饭也进入尾声。 曹文化率先吃完,放下碗筷后,将菜碟朝儿子那边推了推,又问道:“工作找好了啊?” “嗯。”曹辉低头看着碗里的饭粒,没来由地放低声音,“就在蒙江。” 蒙江是他读大学的城市。 曹文化有些诧异,下意识就问:“跑那样远啊?不如就在金安找。” 曹辉放下碗,他没有看父亲,继续盯着碗里的饭粒:“哪边都一样,那边工作好一点。以后每个月给你打生活费。” 稍作停顿,他说出了最绝情的一句话:“以后没事就不回来了。” 曹文化原本还想再劝,话未出口,就听到这句,脸上浮现出愕然之色。他瞪着儿子,嘴巴张了张,神色逐渐变得灰败疲惫,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 “哦。”他这么应着。 “哦。”他也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空碗。 白炽灯的光在闪,趋光的飞虫不停地撞击灯罩,发出啪啪的声音。 地面上是两个拖长的人影,勾着头,不言不语。 儿子走后,曹文化又开始抽烟了。他从市里回到老家,把原先租出去的农田拿回来一半自己种,日子并没有轻松多少。 一开始他还隔三岔五打电话给儿子,说一说村里的事,问一问儿子的生活。只是再多的热情也经不住一再的敷衍,感觉到儿子越来越敷衍和抗拒。在一次没有接通的电话之后,曹辉再也没接到父亲的电话了。 生活就是这么平淡,如果不是每个月朝父亲的银行账户打一笔生活费,曹辉可能会忘记自己的父亲还活着这个事实。 曹辉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他结婚的时候,他在妻子的劝说下,回家祭拜母亲的时候顺道将父亲接过去参加婚礼。 婚礼那天,哭得最厉害的是新郎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