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倨恭
此刻,北平中央,故宫博物院。 孟延炜教授,披着件带补丁的灰大衣,正用一蓬洁白的棉絮,仔细地包裹着一尊铜鼎。 他是古物馆长,月薪足有三百八十块大洋。 按理说,绝不该穿带补丁的衣裳。 但这人向来过得拮据,每到月底,还常向亲朋好友借钱,不然连饭都吃不上。 没别的原因,就因为孟馆长爱文物。 古玩字画、金石玉器、钟鼎彝尊……只要是文物,他没有不喜欢的,倘若瞧上哪一件,就算去借印子钱,也一定要买到手。 日子久了,见过的、经手的文物越来越多。 若论见识广博、鉴定权威,在整个博物院,算是首屈一指。 所以,当孟馆长听门房说,有两个女学生来访,声称找到了遗失的国玺。 第一反应,是遇上骗子了。 自从清末遗失算起,到现在将近二十年。 寻找国玺的人不计其数,不乏学问精深的专家,和豪富一方的商人。 这么多人,找了这么多年。 别说找到这二十五方国玺了,就连点线索都没发现。 这俩女学生,何德何能啊? 孟馆长摇了摇头。 他将手中的铜鼎,小心翼翼地放进专门订做的纸箱内,又仔仔细细地填满了棉花。 直到箱子略微凸起,摇了摇,铜鼎纹丝不动。 这才直起身来,擦了把汗,悠悠道:“宋师傅,劳您驾先去问一声。” “这国玺啊,是一方还是两方?是祖上传下来的,还是地里挖出来的?” 门房老宋应了一声,刚要离开,却又被孟馆长给叫住了。 “别急啊,先晾晾她们,过来搭把手。” 于是两人合力,将这装着铜鼎的纸箱,放在了一摞纸箱的最上面,又在外箱标好编码。 这一折腾,就是快二十分钟。 顾云和苏梦卿坐在门外枯等,差点把头顶的椽子有几根,都给数清楚了。 “怎么回事啊?”苏梦卿牢牢抱着包袱,“门房不是说馆长在办公室,稍等就有信吗?” “兴许忙着呢,再等会吧。” 顾云倒觉得挺正常,人家好歹是一馆之长,哪那么容易见。 虽然吴铭认定国玺是真,可毕竟事关重大,她还是想让专家看看。 眼下该死的都已死尽,受伤的也自去疗伤。 倒是难得闲暇,等就等呗。 但两人却没想到,那门房推门而出,却并没有请她们进去,只是传了句话。 顾云一听,乐了。 “师傅,您去和馆长说,国玺一共二十五方,既不是祖上传下来的,也不是地里挖出来的。” 国宝无论真假,都来得不易,这人如此怠慢,想必不会上心,还不如再想办法。 说完,她两手一拍,拉着苏梦卿,转身就走。 “哎!您留步!留步!” 老宋虽是门房,那也是博物院的门房,知道这国玺确有二十五方,哪敢真让人走。 他挠了挠斑白的头发,解释道:“两位,孟馆长在这七八年,见了无数带国玺上门的人,却没有一件是真,心已灰了,所以才有这么一句,绝非有意怠慢。” “若是信得过老头子,能否先拿一方出来,让孟馆长看上一眼?” 这人说得恳切,表情瞧着也不似作伪。 顾云想了想,便解开那包袱,从里头摸出个明黄色的绸缎印囊,放在门房手中。 “也行,但若是馆长不想看,您可得再给我拿出来。” “好嘞!”老宋一咧嘴,皱纹里都透着笑意,“您二位宽坐,稍等片刻。” 说完,就抱着那印囊,转身一推门,又进了馆长办公室。 “什么?”孟延炜直接一口茶喷出来,“二十五方都在?这是其中之一?” “对啊,那两女先生是这么说的,”老宋小心翼翼地,把印囊递了过来,“要么,您先掌一眼?” “有什么可看的,”孟延炜摇摇头,“要真是国玺,老夫直接把茶壶给吃喽!”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孟馆长的指头还是很诚实。 说话的功夫,便已将印囊握在手中。 “呦!金缎满龙纹?” 他摸了摸,感觉像是真的,不禁诧异。 这可是贡缎! 光这布料,放在琉璃厂里,一丈就得八十块现大洋,还得是友情价。 于是,孟延炜愈发对里头的东西好奇起来。 他先用水净了净手,又戴上一双白手套,这才慢慢打开印囊。 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方“大清受命之宝”。 “假的,这必然是假的!”孟延炜摸出把放大镜,喃喃自语,“手感这么润,石粉烧的吧……” 但,他的嘴巴很快就合不上了。
无论是白玉的质地、光泽、还是盘龙纽的细节、雕工。 甚至于汉篆满文上略微磨损的细节,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不可能……这不可能……” 孟延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慌忙站起身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图鉴,又拿出把尺子。 量来量去,只有一个结果: 这宝玺方四寸四分,厚一寸,高二寸,所有细节,都同图鉴分毫不差。 孟延炜握着尺子,人已是呆了。 天下竟有这等奇事! 无数人穷尽心力,耗费无数财富,求之而不得的国玺。 就这样轻轻易易地,借两个女学生的手,又回到了故宫! 他猛地站起:“宋师傅!那两位女先生何在?” “啊?”老宋被他给吓了一跳,“还在……还在门外等着呢!” “快快去请!快快去请!”孟延炜叠声催促。 刚刚说完,却又改了主意。 “罢了!方才太过失礼!我亲自去请!” 话音未落,孟延炜就不要命地朝门外跑去,险些被椅子绊個脸着地。 门外,顾云和苏梦卿这一等,又是二十多分钟。 “不会出什么岔子吧,”苏梦卿坐立不安。 “再等等。”顾云轻声道。 横竖就隔着一道门,要真有什么岔子,杀进去就是了。 她正这么想着,却听门扉晃动。 一个两鬓微霜,披着件旧大衣的中年人,从里面大步冲了出来,直冲到她们面前。 这是……怎么了? 顾云一愣。 “您二位,”孟延炜喘着粗气,满脸郑重,“可是送还国宝的女先生?” “对。”顾云点头,心里却咯噔一下。 这人为何这般严肃?莫非印玺是假的? 可就算是假的,也没什么办法。 经手的小鬼子全死透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好!好!好!” 孟馆长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说完,两手一拢,朝苏顾两人深深鞠了一躬。 “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了,流出去的国宝不计其数,回来的却是寥寥!” 他嗓音哽咽,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走,咱们入内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