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先南后北
韩德让心中正是一片混乱,忽听她问自己,勉强笑了笑:“自古以来,有许多帝王将相出生或降异象,或有吉兆,嗯,也有无数能人异士的预言谶语变成了事实,可谓神乎其神,我认为倒也不可全然不信。” “德让哥哥,没想到你也这么神神道道的。”萧绰扑哧一笑,道:“对我来说,这块玉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饱含了太宗对我阿娘的期许,以及我阿娘对我的爱意,这是一种特殊的传承。至于那什么预言警示,真真荒唐可笑,我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 韩德让一怔:“可是关于太宗皇帝那一节,不是准得可怕吗?” “不过巧合罢了,我大辽本就国力昌盛,有逐鹿中原的实力,太宗胸怀大志,朝中也是无人不知。”她秀眉微扬,反问道:“你既觉得可信,那我问你,按那个预言来说,我阿娘是得到玉佩的人,那她不是应该成为辽国的女皇帝吗?怎么先是那个病秧子的父亲继承皇位,然后又是睡王呢?轮了两回可都没轮到她头上,这些年就一直忙着照顾儿女们了,嗯,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这。。。。。。” 韩德让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她笑道:“说不出来了罢,女皇帝哪是那么容易出的,这上下几千年,可不就出了一个武皇。我们契丹虽不若汉人那般男尊女卑,但做皇帝也只有男人的份,就如淳钦皇后那般霸气强硬的女人,临朝称制也没超过一年,哪可能再出什么女主治理天下。” 韩德让虽觉她所说也不无道理,但不知怎么,心里只是沉甸甸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萧绰也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只当是长谈至深夜,有些疲倦了,便笑道:“都怪我自己,跟你说了这大半天不相干的,本来还想问问你宋国皇宫的见闻的,只得改日罢了。天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罢了。” “嗯。” 韩德让站起身来,将玉佩递给她:“这个你收好,关于它的秘密,就深埋在我们两人心里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伸了伸舌头,道:“知道啦。” 福宁宫的书房里燃着数十支巨烛,照得四下明如白昼。 赵匡胤眉头紧锁,凝视着御案上的羊皮地图,叹道:“唐末以来,兵戈不息,百姓深陷水火之中,朕心深为怜悯,立国之初,便立志要结束这混乱分裂的局面,重新建立汉家大一统王朝。这几年来,朕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件大事,以至于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可这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唉,若是有生之年,不能重新令得山河完整,金瓯无缺,朕必将饮恨而终。” “陛下何出此颓丧之言?”赵普侍立在侧,忙道:“陛下这几年励精图治,国力日益昌盛,周边几个小朝廷,早不足为虑,纵如契丹之强,偏又遇到耶律璟这样的庸碌之主,以目前来看,我大宋可谓尽占天时、地利、人和,统一河山,指日可待。” “丞相所言极是,皇上不必太过焦虑。”晋王也从绣墩上起身:“皇上英明神武,正当盛年,假以时日,必将效仿秦皇隋文,建千秋不世奇功,立万代不朽帝业。” 秦始皇和隋文帝两人是赵匡胤生平最钦服的两位帝王,赵匡胤听他如此说,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嬴政和杨坚实现宏图霸业,分别为三十九岁,四十八岁,朕今年正当不惑,纵比不上二帝天纵神武,再用上个二十载,应该也差不多了。” 他胸中豪气大增,从棋盒里摸出数枚棋子,分别置于地图上,抬头看着晋王和赵普:“朕记得御极未久,曾携皇弟夜幸丞相府,围着炉火饮酒烤rou时,朕以天下大事相问,你二人均认为若要统一,须采取‘先南后北’、‘先易后难’之策略,朕当时笑而不语,其实朕早就打定了主意,只不过想试试你们罢了,没想到咱们君臣三人不谋而合。” 双目炯然,伸出二指,缓缓将两枚白子拈入掌中:“如今,荆南、孟蜀已为朕收入囊中。”口中冷笑一声,将一枚黑子移向一旁:“刘鋹不愿归附,口出狂言,下一步当攻南汉,执此黄口小儿来京,在朕面前痛哭流涕,磕头请罪。”接着道:“南唐及吴越先后上表称臣,但朕所图岂区区贡品耶?异日率军尽取江南之地,则国用富饶矣。”又将两枚黑子拂开,地图上只剩下北方两枚黑子,他盯视良久,缓缓道:“刘钧贼子照搬石敬瑭的那套,认契丹人为父以求庇护,嘿嘿,当真是恬不知耻,但北汉位置特殊,是避免我们同契丹人直接冲突的一道绝佳屏障,只得让他们多逍遥几年。待朕征服南方诸国,万事俱备,再派大兵北上,先灭北汉,再取燕云!” 晋王道:“耶律璟这个时候派使节前来,冀望与我国永结友好,互不侵犯,正合皇上心意,此后伐南,便不用担心腹背受敌了,可见事随人愿,陛下当真是洪福齐天。” 赵普却笑道:“都说虎父无犬子,耶律璟却完全没有其父耶律德光的英明睿智,更没有逐鹿中原的勃勃野心,最好他能多活几十年,继续酗酒荒政,游猎放纵,多多的杀人取乐,这样皇上平定南边后,契丹国内部只怕已是人心涣散,民不聊生,皇上那时再趁机攻打,将有事半功倍之效。” 赵匡胤哈哈大笑:“耶律璟信中言辞谦恭,求和之意甚切,朕要厚待他的使者,再回他一封亲笔书写的诚意满满的国书,让他放心。”见晋王欲言又止,问道:“光义,你有什么想法?” 晋王道:“丞相刚刚所说,我实是无法认同。” “怎么?” 晋王道:“耶律璟身边不乏贤臣能臣,有他们匡助,他不理政事,辽国上下治理得也是有条不紊,他荒yin残暴,但宗室内部一次又一次的叛乱仍被平息,我们寄希望于契丹内部土崩瓦解,那实是太过乐观了。” 赵普忙道:“殿下明鉴,下官刚不过是几句戏言,博皇上一笑罢了。” 他正色道:“军国大事岂能戏言?与强敌对抗又岂能心存侥幸?” 晋王外表看似和气,性子最为严峻,这点恰与其兄相反,朝中诸臣无不对他忌惮三分,赵普不敢再辩,请罪道:“王爷提醒得是,是下官言语失当。” 赵匡胤能登上皇位,多得这位爱弟之助,对他深为器重,当下道:“朕最欣赏光义这凡事认真的性子,朝中诸臣军中诸将若都能如他一般,何愁统一大业不成?”见赵普神色尴尬,又安慰道:“丞相虽有戏言成分,却也没什么错处,契丹有耶律璟这样的庸主,是大宋之福,朕也盼着耶律璟长命百岁呢。” 赵普只道:“是。” 晋王脸色稍微缓和:“丞相一心为朝廷为皇上,与我的心毫无二致,适才之言,我并无他意,若有得罪,还请勿怪。” 赵普忙道:“殿下言重了,下官万万不敢。” 晋王转过头:“孙子有言,不打无准备之仗,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攻取南方,正是为北伐筑牢基础。宋辽之战,才是最凶之战,亦是最终之战,若能收回燕云十六州,重挫北虏,则皇上名垂千古,若不然,猛虎在侧,只怕后人要苟且偷安了。” “没错!”赵匡胤一掌击于案上,沉声道:“所以咱们君臣同心,定要完成这桩壮举,确保子子孙孙高枕无忧,赵家江山万代永固。” 赵普血液沸腾,朗声道:“皇上志存高远,微臣又安敢甘于平庸?臣等必竭智尽忠,助皇上完成千秋大业!” 晋王道:“皇上,与契丹虽是迟早有硬战要打,但若能收服一人,将来或许能容易一些。” “哦?”赵匡胤目光一闪:“你指的是韩德让吗?” “皇上圣明。” “那少年人仪表出众,气度不凡,言谈亦颇为机智,朕对他很是欣赏。”赵匡胤轻靠椅背,浓眉紧锁:“你的意思朕明白。韩家深得契丹皇帝宠信,经数代经营,势力在朝中已是盘根错节,若能在韩德让身上下手,进而拉拢整个韩氏家族,可比得到十万精兵还要强。不过这话说得轻松,做起来,只怕不比我们攻打一座坚固的城池更容易罢?” 赵普也道:“王爷的想法是很好的,但就如皇上所说,难度太大,若论韩知古,可能心底还自认为汉人,对本族有些感情,韩德让作为韩家第三代,生于契丹长于契丹,无非身上还流着汉人的血罢了。”顿了一下,又道:“况韩家在北朝地位尊崇,要如何方能打动他们呢?” “丞相,你有所不知,据北边来的可靠消息,韩德让之父韩匡嗣心系汉家,惟愿宋辽和睦通好,并因此常耶律璟面前进言。”晋王端起手边茶盏呷了一口,慢条斯理的接着道:“以小王之见,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码,每个人心里都有不为人知的渴望,就看你出不出得起,找不找得到了。”
“既如此,我们姑且一试罢。”赵匡胤眼睛看着晋王:“光义,这件事朕就交给你,只要韩德让愿归附大宋,无论怎样的条件,都可商谈。” 第二日,辽国使节人等赴大相国寺烧香,晋王率一干朝臣亲自陪同,之后赵匡胤又在宫内设宴。次日下旨意,在南御苑比试射箭,赵匡胤特地选了善射的武将出战,辽国这边则派了乙辛及韩德让等人,韩德让本欲敷衍了事,萧贺麟却将他拉过一边,叮嘱他要全力以赴,压过宋国武将的风头,几轮比试下来,韩德让箭无虚发,赢得满堂喝彩,最终辽国诸人小胜,赵匡胤命以锦衣华服及金叶子赐予韩德让,其余命中者,俱有鞍马金银等赏赐,随即又命摆射弓宴,众人欢饮半日,尽兴而归。 接下来,赵匡胤便不再宣召辽使进宫,而是每日在驿馆赐宴,并命朝中大臣作陪,而几位亲王宰臣等,也各自有家宴相邀,这下可苦了韩德让,白天要陪着众人饮酒作乐,晚上要带萧绰在汴京四处游逛,只觉旅途中风吹日晒,风餐露宿,反而不如进京之后辛苦。 这日正是要去参知政事薛居正府邸赴宴,薛居正当年在晋国为官时,曾与萧贺麟一起饮酒,能饮几斗不醉。如今旧友即将重逢,把酒言欢,萧贺麟自是欢喜,洗漱完毕,站在那里整理衣冠。 韩德让早已准备妥当,走进他房里,在一旁垂手等候。 萧贺麟从镜子中看着他,问道:“这几日,你带燕燕去了哪些地方?她可欢喜么?” 韩德让回道:“就在驿馆四周走走。” 萧贺麟道:“汴京夜晚灯火煌煌,闹热无比,也该带她到处看看,她到这儿,一辈子也就一遭儿。” “她身份特殊,属下心有顾虑,再说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远了,遇上个什么事,怕大人难以向皇上和长公主交代。” “你倒谨慎。”萧贺麟用手理了理胡子,转过身来:“昨晚上她来找我,大发脾气,说我日日带着你饮酒作乐,回来衣服上全是酒气和女人身上的脂粉气,这出使看来确实是个美差,又说自己千辛万苦才来到宋都,在驿馆里跟坐监一般,早知道不如自己一个人悄悄的来,找个客栈住下,比现时快活自由得多。” 韩德让道:“啊?这个。。。。。。属下实在不知。。。。。。” “她当然不会让你知道。”萧贺麟叹了口气,摸着额头:“这女娃儿使起性子来,实是叫人头疼,每一句明里暗里都在威胁我。罢了,明日起,你不用随我们去赴宴了,就好好陪她一个人罢。” “可是,属下还要为大人通译。。。。。。” “以后除非皇帝相召,否则你都无需在场,我与宋臣交流无碍,何况又不只你一个译官,你这阵子着实辛苦,也好好放松一下罢。”萧贺麟想了想,又道:“汴京城天子脚下,安全得很,我都放心,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带着她把城里好吃的吃了,好玩的玩了,好看的看了,这就是你的差使了,若不教她顺心遂意,今后几十年,只怕都会埋怨我不近人情。” 韩德让大喜,躬身道:“多谢大人体恤。” 萧贺麟挥挥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