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包产到户
寺庙厢房一改常态,变得鸦雀无声。 叫到三婶的名字,三婶手心里沁出了汗。她从人群里出来,紧张地拉着王志山的手,说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手气不好,不如让我家囊瓜试试,他可是生汉子! 王志山这才知道三婶是让自己抓阄来了。一种男子汉气概,上了他的心头。他手一伸,往纸箱里抓出一张纸条出来。老会计看了纸条上的数字,记下来。三婶问过号数所在的地块,不住点头,连声说: “这个号好,这个号好!地离家近,我家抓到好号了!” 田地里呼啦啦站满了人。生产队长和老会计饭也顾不上回家吃,在田地里胡乱扒了家里人送来的饭,抬着一根竹杆,比划着,往田地竖起了各家各户的牌子。 王志山像模像样地手舞锄头,下了地。 第一天扛上锄头,村里老人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准像王志山一样未成人的后生,扛着锄头走路,而是要他们将锄头拿在手里,以免对田公地婆不恭,不给好收成。王志山不管这些。他大摇大摆,将锄头明晃晃地扛在肩上。想着三婶上生产队抢义务工工分去了,两个jiejie外出做工,他理应是田里的劳动力! 下田后正在卖力,邻家地块里来了一位婶子。看着王志山小小年纪挥舞起了锄头,婶子感叹不已: “娃娃,要不是包产到户,你这么小,哪能下地干活哟!这个世道变了,变了天了!” 王志山咬着牙,摆弄着不听使唤的锄头。田地里满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左邻右舍。热火朝天的这一幕,定格在王志山的脑海里,成了从未有过的清晰。 干完活回家,王志山感觉变化的,不是田地里,而是人心。是的,世道在变。变得每个人浑身带劲。包产到户的变化是巨大的。它甚至拔了许多懒人的病根。原先许多冲生产队长嚷嚷着有这样“风湿”、那样“关节炎”的婆娘,纷纷卷起裤管,甚至甩开裹脚,露出白腿杆,下地干活了! 田地里每天天不亮,便有了人。王志山上学时走在路上,听着村子生产队长尖锐的哨子声哑巴了;家家户户通上广播。广播像是上工的号子,听它一响,人人拿起镰刀、锄头走出了村子。 一季过后,王志山家里破天荒地堆满了粮食。粮食吃不完,三婶挑到集市换成票子。年底时分,打工的王平凤和王平仙回来过年,拿来工钱,交到三婶手上。 喜事不止这些。年三十的这天,三婶家来了提亲的人。一家城关的人家,上门向王平凤提了亲。三婶笑得嘴合不拢。许了王平凤的婚事,一家人春节的鞭炮声格外响得清脆。 第二年开春。广播里大队支书的声音最响。他不断敲打着话筒,震得各家各户的喇叭“嗡嗡”直响,让每个人清楚地听他几声咳嗽,清了清嗓音,喊出了一声“贫下中农同志们”,顿了顿,纠正成了“社员同志们”。尔后,大队支书读了上头文件,说出了“大锅饭饿死人”这样的话。 听着大队支书一字一句,让王志山渐渐明白了母亲说过的一番话。走出家门,他看到老会计在寺庙门前,擦了以前“生产队”的字样,将“队”改成“村”,而“大队”则改成“乡”。 农闲季节,村子再没了往日的热闹。闲人少了。以前各家各户的小孩要是做累了作业,会跑出家到寺庙前玩耍,让寺前满是人头;如今,人少了,不再像以前一样热闹。 乡政府的广播不时响起。新上任的乡长通过喇叭喊话,开始了新一轮的招工。除了火炮厂,乡里多出了硝酸钾厂、小五金厂、砖瓦窑厂,甚至基建队。各个厂子借着与县城沾边,仿佛在一夜间,如雨后春笋冒出土来,挂上牌子,往村子里招工。 广播声中,王志山身边的伙伴坐不住了。他们放下书包,往工厂跑。再后来,乡长敲着话筒,一改以往的严厉,喜滋滋地,说乡里被上头评为“文明乡”,每年光火炮厂一家给国家创下的税收,到了几十万元,一跃成为县里名列前茅的乡镇,成了江海县当仁不让的利税大户、大儿子! 各个村子一阵涌动。乡长很快被捧上了天,成了远近闻名的能人——带领全乡致富的能人! 田间地头相反少了乡长的身影。村民们除了能在广播听他讲话,偶尔能看到他的,只是春耕农忙季节。农忙时,乡长戴了一顶草帽,身后跟了一串人。一串人陪他围上田地走上一圈,满面春风。在不时和田地里忙活的人点头、说上一两句话后,乡长笑眯眯地。人人见到乡长,毕恭毕敬,对着他行见面礼,客气地问候他: “乡长好!” 见过乡长的人中,小王庄村的王牙来最为激动。他当过民兵队长,后来抬抢打死了一个跑到地里偷红薯的村民,被罢了职。他对乡长敬畏有加,老远地停下手中的活,跑上田埂,拉上乡长的手,不住地打着哈哈。与乡长握过手后,他逢人便说: “我今天见到乡长了!他特意跟我握了手呢!” 乡长和乡干部的名气一天天高涨。他们原本担心包产到户前引种的烤烟,会不受人待见,可包产到户后,烤烟的成色不降反升,在全县多了名气。名气抬升的,不只是是当地适合种植烤烟的土壤,还有乡长。他不时到外地交流经验,被各乡各寨奉为能手,纷至沓来,取经问策,让乡里技术员跟着成了香饽饽;乡长瞄准各村富余出来的劳动力,扩大各个厂的规模,稳稳站在全县利税大户的醒目位置。县长如法炮制,让各乡各镇纷纷效仿,兴办火炮厂,将乡长叫去传经送宝,让江海坝子不知不觉间多了“火炮之乡”的称号。乡长和善的特写照片,被印在一本彩色的宣传册上,连同过年的分红,送到各家各户,让乡长在每个人的心中如日中天,不怒自威。 小王庄村有一位被称为“母老虎”的妇女,睚眦必报,在邻里作威作福,要这要那;讨不了便宜,她会长条地躺倒在地,打滚骗赖,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村长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制不住她。 一天她与邻居起了口角,故伎重施,睡到地上打滚。村长拿她无计可施,一旁有人出了点子,拿乡长吓她!于是村长喊了一声: “乡长来了!” 此举灵验,一下子把“母老虎”镇住了。事情凑巧,恰逢乡长路过,“母老虎”听到乡长声音,爬了起来,连身上的灰都来不及拍打,一溜烟跑了。
乡长与他一样出名的火炮厂,吸引了村子里不少的壮劳力。许多人涌进火炮厂打工挣钱,下地干活的少了,田地里的女人和学生更加多了。火炮厂让各家多了票子,冷落了田地。田间地头热火朝天的场景不再。很快,地里长出了野草,这让乡长大为光火,打开广播训起话来: “各村注意了,各家各户注意了!我们家里的那些懒婆娘,特别是我家的那个小姨妹(笔者注:小姨妹,当地对媳妇meimei的称呼)!你们或着(笔者注:或着,当地方言,是或者、不确定的语气词)给我注意点!莫一天到晚,揸个逼地闲着(笔者注:揸个逼,当地方言,是骂女人们闲摆着双腿不干活的脏话)。像什么话?你们还不麻利点,抬上你们的逼脑壳,张开你们那双烂眼睛,赶快到田里,该薅草的薅草、该拔稗子的拔稗子嘛!不要让稻谷田里的那个草啊、稗子啊,比谷子还多——多得要用筛子筛、用簸箕簸!(笔者注:簸箕,一种当地人用的无眼筛子)你他娘的像个什么话?栽庄稼当农民有你们这么当的吗?当个农民不下田,好比当名工人不进车间,你们可是要拿脸抵着的嘎?” 乡长的广播管用。广播声中,田头多了人影。下地干活的人多了起来。愣小白也跟着出了村子,抬手遮阳,往田地瞄。她站村口的模样,以前只有吃奶的孩子饿了,巴着孩子母亲回来给孩子喂奶、看着田地里的媳妇才有。喂奶浪费时间。生产队长总羞养娃的妇女“又遮馋来又遮懒”,让带孩子的老人们没了办法,只能将孩子背到村口,等着自家媳妇在村口喂奶后就折回去。现在变了,媳妇们再不用拢村子,直接让老人送孩子到田地,大大方方喂孩子,不用老人站村口。站村口的,反倒成了愣小白。 包产到户,改变的不止是田地,还像是一场风暴。风暴之后,是以前的五保户名额一户难求,如今不再稀罕。以前许多人家争着抢着找生产队长讨要的五保户名额,变得富余。只是愣小白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她和她的儿女们继续吃着低保,心安理得地窝在家里,仍不下地干活。 王来新在火炮厂声名鹊起后,回过几趟家。一进村里,他逢人便吹嘘,他人在外头跑火炮供销。王来新的说法,村民们不敢信。因为他再次走后,家里愣小白和一双儿女们碗里端着的,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靠别人周济来的咸菜和救济口粮。 愣小白和王来新的儿子王顺林,个头猛长,高出愣小白一头。上小学的第一年,他考试下来,数学满分。 满分的数学惊呆了村里许多人。有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天生会打洞”,拿这对父子俩对比,王顺林让人傻了眼。只是他没有遗传愣小白的呆傻,相反多了王来新的游手好闲。这个世界似乎有种注定,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子”。每天早起的上学念书,成了王顺林最不乐意的事情。他早早缀学,既不下地干活,也不进工厂,整日四处闲逛,跟他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