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乱世将临

    一叶船舶，在黑水湖上漂如浮萍。

    苍绿色的挂帘被紫郡公主苏清霁撩开了一线。

    连鳞云后的太日洒下温煦如风的光，如金箔似的镶在她白皙却苍白的脸上，照射得她睁不开眼。

    “阿颖，今天真是极好的天气啊。”她低声浅笑，却有一点疲乏。

    她倚靠在船舷边上，用柔若无骨的手在冰冷的湖水里舀了一点清水，捧在手心里，垂着头一直瞧。宛若如此，她便撷住了太阳。可当她回过神眺向旖旎春风抚过的湖面时，才惊然察觉那轮金黄烈日正沉沦在水底至深处，忽而仰视，那轮太日又灼烧她的眼眸，烧出一片灿金色。

    “等到春风彻底入了境，这满城的紫荆树又会盛放如海。那时，我再陪公主去城墙角楼一眺紫郡可好？在那里，风会变得很暖和的，不似这黑水湖这般冷。”阿颖温柔地抓住她冰凉的手，水在两人手中洒开，“如今公主正逢月事，旧伤复发，又怎能随意触碰凉水呢？这样会落下病根的。冷jiejie若是知晓了，定会生气。”

    公主轻抿薄唇，山根与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眸里似有初晨的濛濛水汽。

    “知道啦。孤只是觉着今日的春意格外盎然。太阳也从厚叠的乌云中逃了出来，便觉湖水会回温，所以想留住一点春。”她轻笑一声，似月季盛放，“可这样的平静还能持续多久呢？阿颖。”

    下一瞬，她的神色又如湖水一般薄凉、静谧起来：“来了，阿颖。打破这一汪宁静的人正在赶来。”

    阿颖顺着公主的目光眺向不远处正漂来的一艘扁舟——船舶简陋，是莲花坞农夫的那艘。

    一九尺长杆，扰乱了寂静的湖面，惊动了湖下的群鱼，将沉溺已久的淤泥搅动，呈出一片浑浊。

    船舷上正坐着两个人。划长杆的人是公主的老师余开化。他的模样不变，一身宽松的素色长衣，腰间别着一杆青铜泛绣的烟斗，一头雾白色长发简单地捆成一束，垂在身后。他苍老的脸上有一丝说不清的哀愁与困顿，蒙语人的特性在他身上已经所剩不多。

    坐在甲板上的人有一身云白色长衣，无比干净的银丝发箍在旧木簪里，一改往日的邋遢样。他的小山眉峰微扬，与嘴边挂着的笑容一斑。即是他已经苍老、背脊佝偻，可那股藏在眉宇间的英气与威严却从不散去。

    他就是天之堑前任境主，季无垠，季若依那偏执的兄长。

    船舱内。

    四方灯规矩地点在角落，拉下朦胧的纱帘。

    余开化、季无垠、月光颖、苏清霁四人齐聚一堂，香炉熏起的一缕烟香缭绕腾空。

    “余老，你在黑水笼内与第五云接触最多。你对他感觉如何？”公主此次未在帘后，而是掀开帘子，与二人坦诚相见。

    余开化面容苍老、眼帘低垂，浑浊的眸里似有一点迷惑。他抽了抽烟杆，一口呛人的白烟窜了出来。

    “臣觉着，第五云这少年虽是孩子心性，可其性格善良，本质并不算坏，是一不错的胚子，更何况有这么多的人为其淬火，应是一柄硎不可当的好剑。但孩童生于世，皆是素白宣纸一张，若着墨太多，谁也难知封笔时，他会是一副惊艳绝论的画，还是一张无用的废纸。”

    “臣认为，还需久待。待他再成长一阵，再做定夺。更何况，天下事、命运星宿此等难以揣摩之物，切不可仅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俄顷，他的目光忽地多出一抹冷冽，若出鞘的剑，“公主该明了：人力终有穷，天道终有定。况且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志之所在，气亦随之。气之所在，天地鬼神亦随之。”

    他抖去烟灰，目有精芒。

    公主颔首，神色藏在面纱后难知晓：“命与运皆该握在孤手中，本就不该相信什么虚无缥缈的命运。就算要信，也只能信孤手中的权力与刀剑。”她从阿颖手中接过觥杯，轻呷，“第五云那孩子就暂且不顾。让他再在南境疯上一阵，待他成长一些，孤再瞧瞧是否如那人所说，他是足以改变七国的人。若他真是能够委以重任的人……”

    清酒在她的喉咙里迟迟未吞下，反是听见觥杯落在木桌上的声音。酒似刀子刮她的喉咙，让她保持清醒。

    “七涟全都面世了吗？”

    余开化神色忧愁，皱纹凝在一起怎么都化不开。

    “自十年前，承若国主谢鸥兵变，欲杀朝中巫马。可其兵变失事，从此之后，七涟之三、岳峰便彻底消匿了踪迹。据阿英残留在承若国的暗子回报：谢鸥失势后，七涟之三灰心七涟之责，抛弃一切去寻自己还活着的女儿。不过近日，好似又有了七涟之三、岳峰出现的消息。我已经抛出了引子，相信不久会有人咬钩的。”

    说起旧事，他的表情会慢慢变得沧桑：“阿英那孩子为了替承若国主谢鸥追回巫马挟持的东宫太子谢不群，惨遭巫马所领的恶岁群伏杀。没想到，就连他也死在了‘落羽之战’，生死不知已十年有余。只怕……”他不忍继续说下去，只是沉沉叹息一声，吐出一口nongnong白烟，“承若早已易主，新任国主谢不群已经沦为巫马的傀儡。毫不夸张地说，承若早已以巫马唯马首是瞻。”

    船舶微震，四方灯里的烛火也随之晃荡，似藏有往事的门被人撞了一下。

    “第五英一事，余老也要节哀顺变，切勿为此费尽心神。他曾经也是孤的挚友，孤至今都还记得他的模样。他有一双倔强、不甘的眸子，像有火在烧。送别那一日……”公主不自觉地悲伤起来，渐渐说不出口。

    “承若失守，子楚国·席乐尔之都教宗一脉惨遭屠杀，如今更有蒙语国君王乌日更达赖·巴簕嗜杀如魔。”她皱紧了秀眉，额纹却更深了，“其他七涟一个都没联系到吗？”

    余开化摇头，背脊伛偻更甚。

    “东海呢？”

    “不知，他仅简单传信于我。我只知他还活着，不知他在何处。”他又摇头，喟叹一声。

    “好。”她没有追问下去，却抿紧了唇，咬出一片白线，“尽快联系其它七涟！巫马诸多长老组成的七墟就快腐蚀这片天下了，若是他们再不出现，七国怕将亡矣。”

    她声音微弱，又抿一口清酒，仿佛只有那种辣喉的感觉才能让她不消沉。可酒这种东西，不就是消沉之时，才欲饮上一杯的吗？

    “希冀如此罢。毕竟谁愿意承担这莫须有的职责呢？天下事，不是谁都关心的；旧古史，不是谁都知道的。对了，潜伏在紫郡的七墟之一有眉目了吗？”

    “没有。巫马长老会均由身怀秘术的人组成。可这么多年，孤也只查出紫郡署统领张展与止岁营子月先生二人，与一干派众。孤之所以这么久不杀他们二人，就是在等最深的那只钩虫露出马脚，可即便是利用第五云布局，也未见他出手。如今，孤也只有几个怀疑对象。”

    “既然有怀疑，为何不出手呢？”余开化疑惑不解。

    “因为一旦猜错，公主将失去紫郡城近七成权臣的支持。毕竟当年，是他们与公主一起从巫马手中夺回这片天下的。人人都说：最可怕的背叛是最信任的人。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如若公主先背叛，这紫郡只怕又会如当年那般。”一旁沉默许久的季无垠开了口。他声音低沉，如生铁般厚重。

    “季国师所说无错。孤一旦选错，潜伏的七墟必定提前出手。到那时，孤绝不会有反击之力，所以孤也不敢肆意妄为。”

    公主不安地站了起来，缓步走向窗棂旁。

    窗外是沉浮一轮金日的湖面，偶有白鹭齐飞。白云在金橘色的光芒里，幻化成猛虎、狂狮、麋鹿……后又在春风里，蜷成一团。湖面在风中荡起涟漪，等海雀踏水，鱼跃龙门。

    “孤别无选择，只能等那人出手。可他一旦出手，必是生死之局。孤相信，这场关乎生死的棋局，要来了！”

    三人一起跟随至窗棂边，却被窗外透入的阳光刺疼了眼。

    “国师，你如何看待第五云？”

    “臣未亲眼见过那少年，故无法一时间做出决断。但臣当年也不信命运，可是那一夜，臣却真情实切地瞧见了那根连在臣指节上的红线。所以，臣选择相信不可知之人卷佐。不过余老与公主所言也不无道理，人力终有穷时。臣觉着，我等应一边保护、观察那少年的成长，一边做好这边的打算。臣坚信，迟早有一日，命运会降临它那张恐怖的大网，彻底笼罩我们这些被卷进去的人。”

    季无垠一身云白色长衣，一旦他说起往事与国事时，就会收起他的笑，露出冷厉与一境之主才该有的寒芒。

    “臣相信命运！七之境相信命运！所以臣才会立在此处，与公主重新续订七日月盟约，而不是朝七国举戈相向。当年，是七国率先违背了盟约，抛弃了七之境，臣当年甚至还对此充满怒意，欲一统七之境，与巫马合作，得到离开白雾的法子，从而一同攻伐七国，可最终被卷佐以一种奇妙的方法破解了。”

    “于是那个疯狂的我，也相信了命运。”

    “国师，你是如何瞧见那根连在指节上的红线的？孤也想真正瞧一眼命运！”公主目光灼灼。

    季无垠凝眸，眯成一条细缝。他不惧公主的目光，直迎而上。可他苍老的脸上却有止不住的悲伤，于是，他低声叹息。

    “臣不会忘记那一夜。”

    “大雨淋灭了我的剑，淋灭了我的心，更淋去我叔父唯一的温热。是我亲手杀了他，只因当年的一些仇恨、一些固执、一些不甘……”他的声音喑哑，“从我抱着他的尸体走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看见了那根连在我指节上的红线。”

    他又轻轻地笑了，有一丝嘲讽，又有一丝庆幸。

    “臣曾经也恨着命运，可又是命运救了我。是他让我从天之堑远赴紫郡，再次见到了自己的亲meimei若依，还有她的孩子。”

    “抱歉，国师。是孤莽撞了。”

    公主对这位远从天之堑而来的老人，从来都是给予同等的尊敬。

    “无碍，公主。一些不堪提的往事而已。”

    “那国师辞去天之堑境主一职后，又是谁为你卫戍天之堑呢？”

    “是臣最为疼爱的五殿都指挥使、石芜，还有他的皇妃、陈舒珠。”

    “石芜……真是一个好名字啊，可惜孤不能与他一见。”公主凝声，又将目光眺向窗外。

    风透过不大的棂格时，会响起低啸声，吹动湖边的荆棘丛、几株孤孤垂落的杨柳枝。这时，浮在青绿湖面上的金日就会被一波涟漪荡开，像打散的一泊月影。

    “七之境的情况如何？”公主捻住乱飘的须发。

    “白雾外闯入的异族日益增多，越来越多的七境将士死在战场上。只怕要不了多久，最外层的白雾就会消散。到那时，天之堑将会与山海全面开战。七之境为了保存兵力，应该会退居七国边境，可如今七国局势动乱，巫马肆意乱为，七境若贸然退回各国边境，怕会同时遭遇两边的袭击。到时，我们将再无立足之地。所以，目前的燃眉之急，还是平熄七国即将燃起的战火。”

    季无垠长揖，三指平一，语气恳切：“臣希望天之堑退回紫郡之日，公主愿为天之堑留一富庶之地！”

    “国师快快请起！”公主连忙扶起他，“孤自当如此。天之堑为护七国卫戍白雾多年，立下汗马功劳，一处富庶之地又算得了什么？！就算要孤十城，都无不可！”

    “谢公主——”

    “孤的本意是问七之境内部如何了。”公主轻笑，“国师会错孤的意思了。”

    他苦笑，不过很快，他的眉峰就低低地沉了下去。

    “此次归去天之堑，七境主再开波奇得依大会。虽然各境主意见一致，但臣能感觉到其中几位境主的不满与不悦。他们只是不过多表露出来，隐藏得极好。”

    “国师的意思是巫马也渗入了七境？”

    “臣正担忧此事，更担忧其中几位境主摄服于山海异族。毕竟三十年已去，各境主间也不如当年那般齐心，更何况权贵之争，野心极易吞没一个人的理智。人若立于众山之巅，狂风与傲云便会蒙住他的耳、迷住他的眼，更会冻住他的心。”

    紫郡公主沉默，就连捻住须发的手都僵住了，任风吹冷她的脸。良久，她立在窗棂下的身影才微微动弹，可她窈窕且婀娜的身姿却长长地印在甲板上。

    三人神色忧虑，船舱内死寂凝重。

    “余老，国师。”公主蓦地回身，一双凝着霜的眸子里流出无与伦比的寒意，“是时候摆开棋盘，重启七国之晤了！不如就让孤见见巫马在这片天下步下的棋局到底有多宽广！”其声尖锐若箭簇，“阿颖，远召北境囚月将军陈乌云堀，东境古冷将军方古皓至紫郡城来。”

    “应——”三人应声。

    可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松懈。

    因为七国之晤一旦开启，就等同于紫郡主动出击，将七国间的争斗摆在案面上来谈。撕破了脸皮说话，那时是愤、是恼、是恨、是喜、是忧，一眼便知。

    不久时。

    天下会被战火和狼烟燎成一片荒芜；大地会被沉重的铁蹄、染血的刀剑划出无数伤痕；无辜的百姓会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会被权贵当做棋子丢弃，会被人jianyin、凌辱、践踏；断裂的旗帜、残缺的甲胄、分离的尸首、铮铮的白骨会一齐葬在抛尸坑里；嘶吼、咆哮、哭喊、低泣会无日无夜地充斥你渗血的耳膜。

    介时，天下将临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