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玉行
与於严共事数十年的颜柳橡自然能认出眼前这少年便是自於严身死就消失无踪的於岭。可怜的主簿大人刚放下的心又再次高悬。颜柳橡既想质问於岭去了哪里,为何连葬礼都未参加,又因心中有些许愧疚而担忧於岭斥责,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於岭看见他之后,作了一个深揖,面露微笑道:“这几日多谢颜叔叔辛苦cao劳了。” 颜柳橡不知该说他没心没肺,还是说他豁达开朗,只得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回道:“不辛苦,不辛苦,我与你养父几十年的交情了,也是应该的。再说,如果那日我能执意将他留下来,兴许於大人就不会……去了。”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颜柳橡赶忙闭嘴,心中的算盘打得响亮,想着怎么把话给圆回来。 好在对面的少年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轻声说道:“颜叔叔不必自责,家父早已算到这么一天,也特意嘱咐于我莫要为他送葬。” 於岭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稍微顿了一顿,没有给一脸愕然的颜老先生开口的机会,便再次说道:所以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祭拜家父,而是为了来见一见颜叔叔,这也是家父的吩咐。” 颜柳橡这次是彻底傻了眼。在这短短的一时半刻内,他将平生所见所闻的所有奇风异俗、斜教歪宗全都回忆了一遍,着实是想不出什么地方有这么惊世骇俗的礼仪教数。只得勉强挤出一个假笑,讪讪地问道:“贤侄还真是……明孝义,只是不知於大人为何要这番嘱咐?” 於岭收起了嬉皮笑脸,对着颜柳橡再一深揖,从脖间取下一枚用朱绳串着的玉牌,正色道:“年初开春时家父便预料到今日之事,其间详略,不便细说。只是当时家父叮嘱说,他在这玉舍城做了四十年军尉,宴席没有少吃,朋友也交了不少,但真正能推心置腹,坦诚相待的没几个,除却十二年前老去的温叔叔与六年前调去玉襄城的祁叔叔,如今就只有颜叔叔了,如今将死,别无相送,只有平时把玩的玉牌一件,嘱咐我务必给颜叔叔送到。” 颜柳橡是万万没想到只是平日里有所私交的於严竟将他置于如此地位,心中那原本淡却如水的愧疚顿时风起云涌,直涨得他满脸通红。只见颜柳橡从於岭手中接过玉牌,背过身,面朝於严的墓碑,以手加额,拜了三拜,又转过来,还了於岭一深揖,眼角似乎有所湿润,抬起头慢慢地说道:“此三拜,拜於大人知己之遇,拜我心中之愧,拜贤侄送玉之恩。” 於岭看着眼前这老儒生样地颜柳橡,嘴角攒动,刚想开口,却又顿了顿,摇了摇头,才再次说道:“颜叔叔言重了。玉牌已送到,我也该走了。” “走?贤侄要走哪去?”颜柳橡抬起头。 “去南徐。”於岭抬首,看向远处。 颜柳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匹黑马立于柳下。 “天下不再太平了,颜叔叔应该也能感觉到,南徐和北周迟早是要打起来的。都说北周必输,其实最可怜的是我们这夹在中间的,北周可能敌不过南徐,可真一打起来,那就是几十万几十万的大军往前线拨。在哪打?当然是在我们这小国上打,我想这也许就是当年的徐南侯和北周帝留下玉国的缘故。别国的地,打起来不心疼,随便糟蹋。到时候,几十万的军队,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把玉国淹死。所以与其在玉国坐等着家破人亡,还不如去南徐找条生路。” “我读的书少,按家父的话说,我平日里能看些杂说荤书都算是烧了高香了,什么四书五经、八卷二史更是听都没听过,所以此去南徐,考仕取禄、入朝为官自然是不用想了。不过好在还有把子力气,兴许能入军参伍,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捞个军官当当。”於岭轻描淡写地说着。 “那么就告辞了,颜叔叔。” 也不再言语,转身走去。颜柳橡还沉浸在於岭那犀利的言语中,只来得及回一个嗯字,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看了看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轻声骂了自己一句,都忘了问少年盘缠够否,只能悻悻地回头。这才来得及摸出那一枚碧翠欲滴的玉牌,细细端详,玉牌上正反两面都以阴文刻了四字,只是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文字,如此晦涩,颜柳橡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个名堂,只得小心收好,心里打算着以后找个名家品鉴一番。转身欲走,瞥见了那一方墓碑,又拜了一拜,才怅然地走开。
远处,於岭走了许久才到马前。又一匹黑马载着一名背剑的中年男子从一旁的芦苇中穿出,在於岭面前停住。 中年男子冲於岭笑了笑,率先开口道:“你爹守了一辈子的大夏国运,真就这么送出去了?” 於岭也笑,道:“这么远你都能看见?习武的人还真是不一样。” 中年男子还是笑着,说:“猜的。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过你要是真想习武,等到了北周,自有高人教你。”说罢,又不依不挠地追问了一句:“真的不心疼?” 於岭摇了摇头:“大夏都没了八百年了,这东西本来就不应该再存在了。再说,我们建新国,可用不了旧东西。” 中年男子颔首,说:“也对。要是你爹也有你这心境,当年也不至于……。”又连忙掉转话头:“赶紧动身吧,等两边打起来了,就难走了。” 於岭点点头,解开缰绳,摸了摸马脖子上的鬓毛,一个翻身上马,却不急着走,而是转头极目远眺。中年男子也不催促,驻马立于一旁。 终于在层层叠叠的山水间依稀辨认出了老先生那米粒大的背影,一时间竟看的痴了,嘴中喃喃:“该我拜你才是。” 转身,策马扬鞭。中年男子紧跟其后。 两骑离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