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逃亡 2
不知何时，河面起风了。 周围笼罩的雾霭渐渐散开，头顶阴云亦开始变得稀薄，不久，夜空繁星和两岸轮廓重新清晰可见。 水手摇着船橹往河东方向行驶，其余青衣刺客聚集船头，不住地窃窃私语。看得出来，他们在为最终的胜利而激动不已。 重耳浑身上下冰凉透湿，冷得直打哆嗦。而比身体更冷的，是他的内心。 怎么办？他问自己。 若就这样任寺人勃鞮把他押解回国，无疑将以谋逆潜逃罪受死。不仅死他一个，舅舅、子余、子推等追随他的这些人也必将连累送命！这是让他最难过的。 不！我不能死！重耳内心深处发出嘶吼。瑄儿和孩子们还在等他回去，他怎么能死呢？离别多年的母亲，好不容易聚首，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寒暄候问哪怕一句，就又匆匆别离，难道就此永别吗？不！如果就这样死了，他将死不瞑目！ 可是，除了死路一条，眼下还能有什么办法求生？！ 至少目前看来，他们根本无力反抗，逃跑是绝不可能的。翟君派的卫士大多死伤，其余失散，指望有人来营救也不大可能。 他想不明白，夷吾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千方百计除他而后快，明明已经得到君位，难道还在忌惮于他？他若有心争位，岂能安居翟国这么多年？真是岂有此理！ 事实证明舅舅是对的，他不想君位，但不代表想的人不把他视作心腹大患，除之而后快。 现在如何是好？ 他的人本来所剩无几，又全部被俘，难道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大家皆不语，只能听到远处鸮鸟哀鸣以及近处船橹划水之声…… 重耳听到颠颉在低低抽泣…… 魏犨踢了他一脚，斥道：“不就是死嘛！看把你怕的！你再哭，老子一脚把你踹……踹河里去！” 颠颉方忍气吞声。 大家一定非常绝望，重耳心想，都怪自己太固执，没有听舅舅占卜预警，如果当时重视舅舅所言，并做些防备，也许就不至于让大家跟他一起身处绝境了。 可后悔已经来不及，等船靠岸，他们即将踏上晋国土地。 重耳抬头望天，天上星辰闪烁。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对他说，那些星辰系先贤圣哲的慧光所凝聚，如果是，先哲会保佑他吗？ 那些星辰又是亲人思念情愫栖息所在，如果是，此时此刻，母亲和瑄儿也在仰望星空惦念他吗？ 重耳眼眶湿润了，他收回目光，开始定睛观察那些刺客，很快他发现，众人对坐于船头那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黑衣刺客低眉谄笑，唯命是从，心想他大概就是寺人勃鞮了。 坐了一会儿，只见勃鞮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酒壶，送至嘴边啜饮几口，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 “前面那位，可是晋国赫赫有名的第一神箭手一一勃鞮大哥？”重耳突然大声问道。 寺人勃鞮本不善言，只因终于完成任务，又喝了几口酒，心下有几分飘然自得，便答道：“是又怎样？” 重耳笑道：“我很景仰大哥这样身怀绝技的英雄豪杰！十二年前，你射过我一箭，我侥幸没死；十二年后，我又落入你手，看来你我的确不是一般的缘分呐！只可惜……”重耳撂下半截话，缄口不言了。 “可惜什么？”勃鞮追问。 重耳以一种万分感慨的口吻说道：“只可惜……我们阳间的缘分已尽，剩下的大概只有共赴黄泉的缘分了！” 勃鞮显然不理解重耳所言，问道：“你，此话怎讲？” 重耳：“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可惜大哥你……也命不久矣！” “哼！”勃鞮冷笑一声，又啜了一口酒，问：“我命不久矣？为何？” 重耳反问：“你知道骊姬和夷吾为何总跟我过不去，要你几次三番捉拿我吗？” “那与我无关！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勃鞮冷冷答道。 “那我就让大哥死个明白吧！先君，哦，就是我君父在世时，曾将一颗隋侯珠赠与我母亲，这颗明珠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想必你也听说过。” 勃鞮：“哼！隋侯珠谁不知道？可惜已经遗失多年，然后呢？” 重耳笑道：“这种传言你也信？如此珍宝怎会轻易遗失？事实上，我母亲已将隋侯珠传给了我。他们就是想得到这颗稀世珠宝，所以才让你捉拿我的。回去见了夷吾，夷吾定会追问我隋侯珠下落，到时候我会说，是你勃鞮抢走随侯珠吞到肚子里去了。你觉得，寡君会信吗？” “哼！寡君才不会相信！我根本没见过什么隋侯珠！”寺人勃鞮嘴上这么说，却不由得站起身来。 重耳发觉勃鞮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于是继续说道：“寡君不信我，难道会信你吗？你觉得，寡君会怜惜你的小命而放弃那颗价值连城的珠子？” “你……你鬼说！”寺人勃鞮“仓啷”一声抽出佩刀。 “我是不是鬼说，那得等刨开你的肚子才能证明啊，你说是不是？”重耳挑衅地问道。 寺人勃鞮提刀逼近重耳，迫切地问：“珠子呢？隋侯珠现在在哪里？” “原本在我身上的，刚刚掉到河里去了。” “给我搜！”勃鞮下令。 几个刺客将重耳衣裳上下搜尽，除了一枚公子玉佩，一无所获。 勃鞮揪着重耳衣襟，狠狠说道：“你诬蔑我，我现在就杀了你！” 重耳冷笑道：“你杀了我也没用！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所以提前已经做过安排，即便我死了，‘刺客窃珠然后据为己有卖钱分赃’的谣言也迟早会传入寡君的耳朵。所以，不管是谁杀的我，都将注定做我陪葬，与我同归于尽！” “你……”寺人勃鞮顿时脸色大变，将刀高高举起，却又迟迟不肯落下。 “我已是死过多次的人，再死一次也无所谓，黄泉路上有人结伴同行，倒也省的寂寞。你说呢？” 慢慢地，寺人勃鞮放开重耳，愣怔半晌，手中佩刀“当啷”一声跌落甲板。只见他“啊呀！”惨叫一声，不知所措地蹲下身，抱头痛哭道：“这怎么办啊？我捉你回去是死，不捉你也是死，这可怎么办呀……呜呜呜……” 狐偃在一旁说道：“勃鞮，你放了我们赶紧逃走，不就可以保全性命吗？” 勃鞮哭道：“不行啊！你们有所不知，临行前，我家人老小都被夷吾扣为人质，我若逾期不归一日，他们就会挨饿一日。我逃走容易，可我的家人呢？他们都会被活活饿死的呀！” “这昏君真够歹毒！”贾陀骂道。 重耳思忖片刻，说道：“我有一计，可以救你。” 寺人勃鞮果真急切抬起头。 “你回去禀告夷吾，就说到翟国时，我已被秦君接走。韩战之败，夷吾应该十分忌惮秦君，况且其子圉还在秦国做人质，他暂时肯定不会把你怎么样，即便是派人到秦国查证，来回也得不少时日，你可以趁这个空档带家人逃命。” “公子所言极是！”其他几个刺客听了纷纷附和。 勃鞮寻思半晌，实在没有其它更好的法子，便冲手下人大喊：“还不快给公子松绑！” 其他刺客赶紧过去给重耳他们一一解开绑绳，并将玉佩还给公子。 勃鞮给重耳跪倒，稽首惭愧道：“谢公子救命之恩！我本与公子无冤无仇，却两次刺杀公子，我……真是罪该万死！” 重耳扶寺人勃鞮起来，说道：“我不怪你！你的家人被歹人辖制，换了我，也恐怕别无选择。”又说道，“你箭法高，身手也好，水中陆上，均矫健无比、无人能敌，应择一明君而侍，才不辜负你这一身本领啊！” 勃鞮叹口气说道：“不瞒公子说，自那夷吾窃国即位，党同伐异、怠弃政事、疏斥忠良，没干过一件得民心的好事！韩战大败，又是割地又是赔款，晋国如今更是风雨飘摇、民不聊生，黎庶百姓无不诟夷吾而举公子，盼望公子能早日回到晋国主政！届时勃鞮才有明君可侍啊！” 重耳默然片刻，岔开话头：“你回去先保护好家人，若实在走投无路，可以来投靠翟国，翟君贤明，定会善待于你，你只说是我举荐即可。” “多谢公子！”寺人勃鞮率手下跪倒稽首拜谢，待船靠岸，匆匆弃船，倏忽隐没于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