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追悔 4
每隔十天半月,吕甥便到丰菽宫为夷吾“指点功课、教导学问”。为隆重起见,每逢此时,小戎会以斋戒为名,除小倩外,将室内所有宫娥都遣到外面做事,不许任何人打扰。吕甥、小戎、夷吾、小倩四人双双得宜,好不尽兴。 而小戎之意并不在此。 一日,吕甥快活完毕,小戎一面束衣,一面抱怨道:“吕大人每次来我这里,只顾着自个儿尽兴,也该干点子正事儿才是!” “这不就是最正的正事儿吗?”吕甥笑道。 “浑说你娘个屁!夷吾的事儿才是正事!夷吾现在好歹是你学生了,照目前情形,他到底该怎么着,将来才得自保,大人也该给个主意才是!” 吕甥倚着靠垫,怡然自得一面品茗一面说道:“这件事,你干得漂亮!” “哪件事?” “咱俩,还能有啥别的事?这就叫做——神不知、鬼不觉!呵呵呵!” 小戎:“去!正经一点!要不是为了夷吾,我哪会冒这掉脑袋的风险和你厮混?” 吕甥思忖片刻,说道:“你知道一种叫枯叶蝶的蛾子吗?” “枯叶蝶?” “对,一种很像蝴蝶的蛾子。这种蛾子平时不像别的蝴蝶那么色彩招摇,而是将翅膀的颜色伪装成两片枯黄的树叶,由此巧妙躲过天敌,得以安然存活。” “大人好好的闲扯这蛾子做甚?” “并非闲扯!你知道你近来的变化吗?小,戎,夫,人!”吕甥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语气说道。 “有何变化?” “我吕甥来,是为夷吾公子指点学问的,夫人何必将所有簪饰都别在头上?又何必用最艳丽的服饰去招人猜疑呢?” 小戎看看自己鲜艳惹眼的衣裳,似有所悟,说道:“大人是说……我应该像枯叶蝶?” “聪明!不单你,夷吾也应该如此。” “意思是……夷吾什么也不用干?” 吕甥一面点头,一面喝茶、嚼点心。 小戎心下自思:“这个老色鬼!出的什么点子!该不会只图占我便宜哄我吧?我不妨多问问便知分晓。”然后又堆笑问道:“那……依大人看,骊姬姐妹会不会鼓捣寡君废长立庶呢?” 吕甥嚼了一大口红豆酥,反问:“你说呢?” “我觉得……肯定会,寡君那么宠她!她能眼看着……” “嘘——”吕甥打断小戎,“有些事,悟到即可,不必说破。” “那我们……” “以不变应万变!” 小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 四人只顾私会,浑然不知吕甥来之前小戎下命闲杂宫人回避时,有一名打扫院落的小厮,趁人不注意躲入树丛暗中窥视,见四人分处两室,便潜到窗根下偷听…… ……………………………………………………………… 次日黎明,远近村落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声将重耳从睡梦中唤醒。 他扭头望向窗外,发觉天已大亮,起身穿好衣裳推门出去。 深吸一口乡间特有的、略带牲味的新鲜空气,重耳抻了抻双臂,举目远眺,见东边朝霞漫天,仿佛天神用无形之手撒开一张巨大的橘红色渔网,美丽而壮观;篱外的小路上有出门劳作的乡民或牵骡马、或赶黄牛、或扛耒耜、或推木车正在往田间行走;远处碧绿的山坡一团团洁白的羊群开始向山上缓缓“流动”,新的一天开始生动起来…… “公子饿了吧?”谷儿走过来问道。 重耳忽然闻见来自灶房的小米粥和蒸馒头的浓香,他吸了吸鼻子:“好香啊!馋得我都流口水了!” 谷儿:“子推家人已备好早膳,公子先洗漱吧。” “好!脸盆呢?” 谷儿往墙根一指:“呶,在那边,小的刚刚给公子打了清水。” 重耳见墙根的柴堆上搁着一个油腻豁口的陶盆,盆内有半盆清水。他这才意识到——这儿的条件的确不比宫里,在宫里他要洗脸时,宫娥会端来铸有精致花纹的铜盆,盆内有兑好的温水。重耳只好因陋就简,躬身在豁口陶盆内撩水洗了把脸,然后将手伸向谷儿:“面巾!” “公子,从上家客店出来咱们走得急,小的忘带面巾了。” “那我拿什么擦脸?” “不用擦,公子,一会儿自己就干了。我见狐大人他们洗完都不擦。” “好吧。”重耳用衣袖将脸上的水珠揩了揩。 谷儿端起陶盆,刚想倒掉里面的洗脸水,忽听子推母亲走过来说道:“不用倒!不用倒!” 谷儿:“这是洗过脸的水。” “知道,知道,留着给猪拌食吧!”说着,子推母亲接过脸盆走了。 谷儿吐了下舌头,见公子也在讶异半盆水的多种功效。 早饭很简单,只有蒸馍馍、煮鸡蛋、小米稀饭和萝卜腌菜、凉拌地肤菜等,但重耳觉得特别香,不知不觉吃了十分饱才停下。 瑄儿在厨房里一直忙碌,没有出来跟大家一起用餐。谷儿收拾了空碗要往厨房送,被重耳叫住:“谷儿等一下,我去送!” 子推母亲见重耳端着碗往厨房走,急忙走过来说道:“不用劳动公子,我来吧!”说着接过碗筷走了。 “我看看厨房什么样?”重耳跟在子推母亲身后来到厨房,见瑄儿正背朝外收拾厨具。 “奶奶,能让瑄儿跟我上山走走吗?”重耳问。 “去吧去吧,公子难得来一趟绵山。瑄儿,奶奶收拾,你陪公子去吧,小心一点!” 瑄儿只好随了重耳出来。 重耳跟舅舅说要和瑄儿上山游览,狐偃抬头看看天,嘱咐道:“俗语说‘早霞不出门’,看这天会下雨,你俩小心点!你们先走,稍后我们也上去。” 子推:“让大黄跟你们去吧,有事我们会听到它叫唤。” 瑄儿点点头朝大黄走去。 “公子!”狐偃叫住重耳,低声说道:“有什么心结,尽快解开,时间长了,会憋出病的!而且我们应尽快回去,省得你母亲惦念!” “哎,我知道了舅舅。”重耳点点头。 ……………………………………………………………… 将近四月的绵山到处是青翠欲滴、蓊蔚洇润、芳菲争艳、蜂飞蝶舞的迷人景色,让人情不自禁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瑄儿牵着大黄,重耳紧随其后,逶逶迤迤沿着水涛沟往绵山里走。 重耳一面走一面游目四望,只见水涛沟两岸繁华覆地,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悠然自得,卵石斑斓如玉。河水于平缓处蜿蜒静流、婉若处子;至跌宕处又似飞雪泻玉、载歌载舞,真是美不胜收…… “你说得一点没错!绵山果真是个好地方啊!”重耳感慨道。 瑄儿牵着大黄默默在前头走,没有回应。 “瑄儿!你等等!” 瑄儿停住脚步。 重耳靠近,郑重说道:“我是后来才知道,奚齐、夷吾非礼于你,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都怪我!” 瑄儿淡淡说道:“没什么,都过去了。也怨我太傻,本就该在这里一直待着。若不回铜缇宫,也不会……自取其辱。” “你放心!以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没有以后了。” “为什么?” 瑄儿不解地盯住重耳,问道:“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我倒真不明白,公子何苦要大老远跟到这里来?” “瑄儿,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有很深的误会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之间不是误会!” “那是什么?” 瑄儿低头看着沟底的河水,淡淡说道:“是鸿沟。难以逾越的鸿沟。你看这水里的鱼,它们注定只能在水中游;你再看天上的鸟,它们也注定只能在天上飞。鱼和鸟岂能比肩?你我也一样,你是尊贵的晋国公子,而我只是……” “不对!”重耳打断,厉声说道,“我才不在乎什么晋国公子不公子!我只知道,若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即便贵如天子,也活得了无生趣!瑄儿,如果你觉得我们之间所谓的身份有鱼鸟之别,那你不必担心,你若是鸟,我就作会飞的鱼;你若是鱼,我就作会游的鸟!我们今生今世都在一起,好吗?”
公子未曾料到,瑄儿听了他这段表白,不仅没有半点感动,反而对他怒目而视,切齿道:“你可……真贪心!”说完,丢下他径自向前去。 “什么?”重耳显然不懂其意,疾步追上去。 瑄儿并不理他,反而越走越快……不知不觉,他俩稀里糊涂来到一处路面非常狭窄的山圪梁上。 “瑄儿!瑄儿!你说什么?我不懂!” 重耳撵上来,一把抓住瑄儿手腕,逼问到她面前:“你说清楚!” 瑄儿用凛冽的眼神盯住重耳,问道:“会飞的鱼?会游的鸟?哈!公子的甘言蜜语真是信手拈来!也不知公子到底想要几只鸟?几条鱼?” “你是说……我朝三暮四?怎么会?” “你是不是朝三暮四,与我无关!我是不明白,你已经相中两个宋国公主,明天说不定还会有卫国、郑国、齐国、蔡国等等数不清的别国使臣来为公子提亲,这么多尊贵的公主还嫌不够吗?容貌、身份都与公子相匹配,为何还要追到绵山来轻薄一个平民女子?你以为你是晋国公子,就可以随心所欲吗?你以为你是晋国公子,我就愿意到你的鸟群、鱼群当中去吗?放开我!” “不是!瑄儿!你误会了!这……咳!”重耳急得一时口拙,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宋国公主”,不禁望天苦笑…… “你还笑?放开我!!!”瑄儿更加怒不可遏,奋力从重耳手中挣脱,不料用力过猛,后退时一脚踏空,冷不防身体失去重心,趔趄惊叫着跌下山梁…… 重耳急忙不顾一切伸手去抓,谁知自己也失衡随瑄儿从斜坡滚了下去…… 大黄汪汪吠叫两声,紧跟着冲下去救主人。 幸亏坡面不太陡峭,两人滚进一个正在斜坡吃草的羊群,把羊吓得呼啦一下四散溃逃。为首的头羊抵着两只大羊角就要奔过来报仇,被大黄果断喝退。 重耳吓坏了,顾不得疼痛和满身的羊粪、苍耳,急忙扑到瑄儿身边问:“瑄儿!你怎么样了?摔着没有?”重耳一面问,一面伸手去搀扶她…… 果不出狐偃所料,此时此刻,天空愈发变得阴暗起来,天边还隐隐传来滚滚雷声,似是山雨欲来的模样。 子推他们现在已经开始上山,狐偃看着阴沉的天气很替他俩担心,子推安慰道:“没事,他们现在还没走到险要处,瑄儿对山上地形很熟,再说一直没听到大黄叫,不会有事的。” 在公子的搀扶下,瑄儿缓缓爬起来。 她心里本就充满委屈,盛怒之下又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看到自己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把将重耳狠狠推开,拍打身上的羊粪和尘土…… 重耳看她并无大碍,突然间情绪爆发: “你为何要这样?我有什么不对,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为何要罔顾性命?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幸亏不是万丈深渊!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啊?” “我就是摔死了,与你何干?!”瑄儿决绝道。 “你……”重耳切齿下狠说道,“生则异室,死则同xue!那我也摔死算了!!!” 听到重耳这么狠的话,瑄儿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 此时,天空乌云翻滚,一声惊雷响过,山雨骤然间倾盆而下…… 重耳顾不得许多,拉起瑄儿的手,爬上山梁,四处寻找避雨之处……幸好瑄儿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个山洞,他俩便狂奔过去,躲入洞内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