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病少年
云阁,丽市第一医院。 天空被黑灰的云层遮蔽,稀稀疏疏的小雨落过,路上的水坑倒映出晋东路的标牌,被淅沥沥坠落的雨滴砸出一圈圈涟漪,偶尔有驰骋而来的车辆碾过,破碎的水花迸射四溅。 街上安安静静的,街边小铺三三两两开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麦香味,行人匆匆急行,不敢有丝毫停留,南方的温度虽没有北方的低,但入秋的风却是刺骨的寒冷,一不留神便会刺进五脏六腑之中。 二楼,医院的病房护栏上倚靠着一个十分慵懒的少年,打着哈欠,年纪最多只有十七八岁,一头黑长碎发凌乱散落着,隐约挡住了眼睛,却是挡不住那如雕塑般线条明晰,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 “人能信儒,人能信道,人能信佛,人能信神,人能万信,但,穷依旧穷,病依旧病,苦依旧苦,所求无果,所求无应,故,世间无儒,世间无道,世间无佛,世间无神,但,世间有鬼,人如蝼蚁,命如草芥,万里浮屠。” 医院二楼虽低,少年的眼眸中却也包含了小半个城区,神游物外,似也望得出了神,但眼角余光又打量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嘴里轻声嘟囔着一堆奇奇怪怪听不懂的东西。 一楼,一路小跑进住院大楼的张畅停下了脚步,不断张望着四周,同时将手抬起,嘴对着哈口温息,搓了搓手,又轻轻摸了摸有些麻掉的耳朵,试图驱散传向心底的寒冷。 他是土生土长的丽市人,十八年没离开南方,过了十八个这样的冬,只是如今大学在北方,地方远,来回麻烦,便离了一年南方,在北方度过一次冬,匆匆归来,却是无法适应南方的天气。 其实吧,也怪这鬼地方,如果是街头巷尾还好,家挨着家户挨着户,至少风没那么大,而学校,医院这些大建筑之间的空地诸多,更是没有遮挡,一步迈出便是冰山之中,头,脖子,手,腿,脚,寒风无孔不入,势必要将寒冷散播。 “流儿,流儿,这边这边。” 大厅里,一个中年男子朝着张畅招手,喊着他的小名,那人的皮肤黝黑粗糙,发迹却是相反的灰白,五官上的皱纹如发丝般难以明细,衣服也是起了球,退了色,缝缝补补,带着些许工地是水泥痕迹,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明说的怯弱,望见了张畅,像是望见了救星般。 “哎,龙叔。” 中年男人名叫林文龙,胜木村人,林家的老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人,要说文化嘛,没什么大文化,但有点认知,老实,本分,节俭,朴素,骨子里带着股自灵魂深处的自卑感,唯一不同的是,他是张畅的初中班主任,也是张畅好兄弟的叔叔。 他的侄子名叫林立星,同样普通本分的农村孩子,林家二代唯一的男丁,积极,乐观,开朗,乐于助人,心思缜密,不过就是有些命苦,母亲受外婆影响导致父母离异,父亲外出打工失踪,母亲患病离世,因为家庭的原因,他从小就懂了许多别的孩子不该懂的东西。 至于现在两人在医院的原因嘛……不出意料正是林立星……不被老天爷眷顾的他太命苦了……在一年前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他与张畅结伴同行上回家,走在那条走过无数次的放学路,不幸被一辆飞驰的摩托车撞伤。 那是一辆非法改装的鬼火摩托,车速起码百四十,迎面对撞,直接将林立星给撞了飞四五米远,内伤外伤具备,哪怕是张畅有医疗常识做了紧急处理,止住了血,以及医院抢救及时,最后也还是只保护住了林立星的器官正常,意识却是模糊,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这种病嘛……说到底就是个无底洞,住院和挂瓶少不了,什么药物打进去又不认识,那些天文数字的检测仪器得实时连接……只说有希望苏醒,却又不知何时苏醒……只是给了希望,却给一个未知的可能,可能一个月,可能一年,可能十年,可能永远也醒不来…… 至于那个骑车的人嘛,可比林立星要惨多了,被失控的摩托车带着拖行了十几米远,皮肤大面积创伤,那条路都被拖出了十几米的血痕,最后更是连人带车一齐扎进了沟里,脑袋撞在沟边的石坝上,哪怕带着头盔有所防护,依旧当场毙了命。 而那家伙,也是个苦命人,据说父母在他很小时就去了世,是半身入了黄土的爷爷带大,家里没什么收入,也就没上过学,年纪到了就出去打工,上了不少当受了不少骗,蹉跎半生无房无车,身上还背着一身债务,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都不敢相认,生怕债务与赔偿落到他们头上。 因为孤儿已死,也无亲可寻,没人能为这起事件给予赔偿,所以林家得独自承担林立星的医疗费,除去村里每年都交的社保,学校必交的保险,哪怕林家只承担百分之二十的费用,却还是达到了恐怖的一年数万。 林文龙的老婆为了照顾林立星辞去了国企的稳定工作,在医院旁租了房,一人打两份工,白天早起在包子铺打下手装袋,中午踩缝纫机帮厂里做裤子,偶尔帮街坊领居补补裤脚,将近五十岁的林文龙则是白天去玻璃厂烧玻璃,下午去工地里搬砖背水泥,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勉强过日子。 可能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可能是老天爷终于眷顾一回苦命人,躺了一年没有任何波动的植物人林立星,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奇迹般的苏醒了。 至于离谱的嘛……是躺了一年的植物人林立星,没有经历任何的恢复训练,甚至没有任何卡壳和不顺畅,真的就像只是睡一觉第二天苏醒般,及其熟练的掌控着自己的身体。 唯一遗憾的就是林立星醒了之后精神有些失常,总是念叨什么“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人命如蝼蚁草芥,只一念便可生灵涂炭?”“怯弱所以失去,我该怀揣着勇气,将一切规则全都重写。”“不……故事结束了,所有人都死了,永恒,是恩赐,也是诅咒。” 他似乎疯了,可能是沉睡太久,意识在深层的“梦境”中混乱,也可能是无法接受一闭眼一睁眼就过去了一年,错过了两次高考,再没高考的机会,也是……他当年的成绩很好,有希望考上京都大学,考上硕士博士院士,毕业公务员,身体不一定健康,但一定能摆脱这苦命的日子,不愁吃穿,全家都过上好日子,但被这么一撞,整个人生都完蛋了。 “龙叔,立星的情况怎么样?”从寒冷中缓过来的张畅细细打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面容,以及那成功人士的发型,问起了他此行来的目的。
“好很多了,星儿好很多了,除了每天总神神叨叨些听不懂的话,其他的各方面都挺好的,检查着没问题,能说会跳的,像是个正常人。”林文龙喜形于色,笑容让皱纹变得更加深,“不过这小子能醒来就谢天谢地了,有点问题慢慢医,总会好的。”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还害怕立星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呢。”他似乎是想起一些往事,语气有些伤感,却是笑着看向林文龙,眼神里一抹隐晦闪过,“龙叔走吧,我们先上去看看立星的情况吧。” “好,好,好。” 206病房。 林文龙带着一丝谨慎,轻轻推门而入,一旁站着个拘谨的小护士,眼神里一半好奇一半怜悯,林立星则是倚靠在病房阳台护栏上,眼神望着远方,微风撩起了他的发丝,他微微眯了眯眼,稚嫩的脸庞上有着说不出的苍凉,嘴角却又露出一抹笑意。 “护士,我家星儿怎么样了?有什么问题吗?”林文龙轻声地询问着,不敢弄出什么很大的声响,怕影响到林立星精神上的恢复,又怕他检查出什么新的毛病。 “没什么问题……”护士轻声的呢喃,回过头看到了林文龙旁边英俊的张畅,随即不自觉更拘谨了些,回答道:“他的身体保养得非常好,身上干净整洁不留伤痕,体内没有任何疾病遗留,肌rou萎缩也不严重,根本不像一个卧病在床的人,甚至比起大多年轻人都要健康的多。” 闻言张畅打量了一眼自己这个从小到大的朋友,一年没见,只是仅是一年没见,面容似乎就陌生了许多,皮肤白净了许多,就连眉语间流露出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不像一个睡了一年的植物人,反而像是静养了一年的“睡美男”,他应有此一劫,被命运女神封印了时间的流淌。 “星儿。星儿。你看谁来看你了。”林文龙走上前去,轻轻拉了拉林立星。 林立星慢慢地扭过头,目光从遥远的远方收了回来,停留在张畅的脸上,微微一愣,整个病房安安静静地,没有一点声响,时空都似乎凝固了两秒,随后他的嘴巴一张一闭,仿佛在念叨着什么。 “雾散了,被雨吞噬……” 林立星吐出的这一句话很是突兀,完全和此时此刻的场景无关,包括林文龙与护士都愣了一下,护士连忙打开记录的笔记,确认没有听过他呢喃的这句,赶忙记录上他这句新的痴语。 “是我呀,立星。”张畅将手掌放在林立星眼前晃悠,“我,张畅,张流儿。” “是呀,他是你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流儿呀。你小子,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流儿这从小到大的兄弟呀。”林文龙也有些急了,轻轻晃了晃林立星,想让他记起张畅,让他记起这位比他这个叔叔陪伴的还要久远的兄弟。 “张畅?张流儿?张畅?张流儿?”林立星似乎有些痛苦,眼眶微微泛红,双手抱着头低下,沉默了许久,才从那种痛苦中挣扎出来,“二叔,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么个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