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章 信口雌黄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太皇太后王政君很满意刘佟毕恭毕敬的态度,在她看来,臣子就应该如此,哪像那些老臣们,一个个鼻孔朝天的,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有些三朝老臣连她的面子都不给,想想就来气。此刻看到一直毕恭毕敬的信乡侯,越发地从内心欣赏他了。 “启禀太皇太后,臣以为,皇后者,乃一国之母也。自高祖皇帝始,我大汉的皇帝无一不是兢兢业业、克勤克勉的。然则贤明之君,其桂宫中必有贤后。譬如见证文景两朝之孝文窦皇后、一手促成元成盛世之王皇后,”说到此处,刘佟特意顿了顿,悄悄瞥了王政君一眼,见她面有喜色,便加重了语气:“无不是贤德之后。孝文窦皇后已贵为天下至尊,在其弟章武侯初来投奔之时,选长者为师,日夜教授,终章武侯一生,未闻其贪赃枉法、恃强凌弱之丑闻,此皆孝文窦皇后之功也。而本朝太皇太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臣每思及此,无不感叹上苍眷顾我大汉之恩也。故贤君治国,贤后益君。臣以为,太皇太后所虑者有三,其一,安汉公之女是否贤良淑德,此事极易,着内宫女官一验便知。其二,安汉公之女是否会重蹈傅氏覆辙。臣听闻,安汉公之女王氏性情极为恬淡,无欲无争,且安汉公治家极严,大司马府也从未有龌龊之事传出,此事不足虑也。其三,臣斗胆断言,安汉公绝不会倚仗国丈身份行不语之事,因其为人低敛,且为太皇太后子侄,太皇太后既是君又是长辈,安汉公之女入主桂宫,国事家事仍由太皇太后鼎定乾坤,臣想不出还有什么不合适的。请太皇太后思之。” 此番长篇大论一出,刘佟又伏下身子,静静等待回音。 果然,片刻之后,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喜悦飘了过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信乡侯啊,不过爱卿所言,却也不无道理。卿且退去,朕心中已有定论,几日后朕会再次设宴款待诸王,爱卿也一道前来吧。” 说罢,王政君起身离开了大殿。窗外细雨绵绵,打伞的太监们踮起脚尖躬着身子行走在雨里,刘佟长舒了一口气,爬起来离开了长乐宫。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眼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许是后世养成的习惯,杜吴很喜欢在下雨天漫步,今日照旧如此。琵琶很不理解先生为什么总是在雨天的时候擎一把桐油伞,在长安城里的坊市间穿梭。她是丫鬟,先生去哪里她就得跟去哪里。虽说不是很喜欢被泥水弄得脏兮兮的衣裙,但是看先生兴致不减,便也从内心里感到开心。 路过清风楼的时候,眼尖的小二看见了杜吴,连忙跑出来不由分说地就把他往酒楼里拽。掌柜的也已经闻声跑了出来,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给杜吴揖礼。杜吴推脱不过,只得拱了拱手,被请进了二楼靠窗的一个包间。 自从清风楼的胖厨师去大司马府拜师学艺后,便对外宣称已得长安食神的真传,而清风楼也摇身一变,俨然是大司马府的私产一般。二楼靠窗中风景最好的一个包间也已经腾了出来,虽没有挂牌子,却已经被默认为是杜吴的专用包厢。杜吴刚刚坐定,八样鲜果茶点便已经端上来,掌柜的点头哈腰地在一旁陪着笑,问杜吴今天想吃什么。至于琵琶,早就被胖厨师请到后厨,忙前忙后地伺候着,想从她的嘴里再套出一两招菜式,哪怕只有名字都值得了。 此刻早食刚过,杜吴哪有心情吃东西,赶走了掌柜的,一个人,一壶茶,坐在窗前,看初春的雨丝落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杜吴忽然有点期待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穿着水墨旗袍,撑着油纸伞走在小巷里。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碎碎的马蹄声打破了幻想中的杜吴。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这都来大汉快一年了,爱做梦的毛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地严重些了。 从二楼的临窗看下去,只见一辆双辔马车从远处驶了过来。车夫是个精壮的汉子,马车上还插着一面旗子,一个斗大的刘字在劲风中剌剌作响。马车驶向的方向乃是城南,杜吴想了一下,不记得城南有哪位王侯的府邸。当今的太皇太后执行了一贯的宗亲政策,所有的皇亲加冠之后都被封在各地为王,未行冠礼的皇亲则被圈养在洛城门附近,豪宅美院,并派了大儒为他们教授学问,如今天子孱弱,太皇太后对各地的宗亲诸王存了十二分的忌惮之心。而洛城门在长安城最北面,这辆南行的马车不由得引起了杜吴的好奇之心。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信乡侯刘佟。从长乐宫出来,他便让马夫马不停蹄地赶往城南的大司马府。今天已经递交了投名状,至于能不能从安汉公那里捞点好处,他还是有点忐忑。毕竟这招投石问路不知道是否符了王莽的心意。 杜吴回到大司马府的时候已经是申时初刻。最近他有点不太敢在大司马府待着,每回路过尘香苑的时候都会害怕见到那个幽怨而又痴情的姑娘。王嬿已经被王莽禁足在家里一个月了,期间宫里来了两拨人,第一次只是来例行探望,第二次居然还送来了一些礼品,于是第二天王嬿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她的侍女每次见到自己也是欲言又止的。杜吴知道什么原因,但是他什么话也不能说,什么事也不能做,只好尽量远离这个漩涡。
还未进得府门,便看见下午的那辆刘字马车停在门口。老管家还没迎上来,就听见大堂里传来王莽大笑的声音。 “怎么今日老大人散朝如此之早啊?”杜吴把伞交给老管家,甩了甩身上的水珠问道。 “回先生的话,今日辰时老大人就已经回府,还多要了一碗小米粥呢。这会儿正在宴请信乡侯,老大人说了,待先生回来,请先生莫辞辛劳,去前厅叙话。” 杜吴哦了一声,心里嘀咕着,这个信乡侯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从来没听王获说过,而且史书上好像也没什么太出名的事迹呢。嘴里应着,杜吴接过琵琶手里的一盒点心,这是清风楼老板送的,正好拿去给王莽尝尝,也算个搪塞之词了。 穿过回廊,来到前厅,便看见客座上首跪坐了一个年轻人,模样清瘦,高颧骨,尖鼻梁,眼睛里透着兴奋而又贪婪的光。有点太瘦,宽大的朝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面颊发黄,满面通红,一看就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杜吴猜测这位就是信乡侯了。 果然,还未等杜吴开口,年轻人已经摇摇晃晃起身给杜吴施了一礼。杜吴赶紧还礼,惹得王莽哈哈大笑起来,从座位上起来,拉着杜吴的手对年轻人介绍道:“信乡侯,容老夫给你引见一下,这位便是府上新辟的先生,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尤善军事,目前已经是获儿的授业恩师了,先生,这位贵客便是当今天子的叔叔,信乡侯刘佟,也是老夫的座上宾,望二位日后多走动走动。来,先生请入席。” 杜吴赶紧将点心交给小厮,郑重地给信乡侯施了一礼,口称久仰,心中却暗暗压抑着:敢情是位刘皇叔啊! 刘佟也打量着眼前的杜吴。只见这位先生身高七尺,形貌甚伟,一身白袍,有种飘飘欲仙之感。见杜吴施礼,赶忙回礼道:“佟初到京城,便已听过先生京城食神的大名,没想到今日一见,先生居然还能通天文晓军事,真乃博百家之长也,佟钦佩不已。先生请坐,稍后必向先生敬酒,以解心中仰慕之情。” 华灯初上,琵琶从月亮门里走了出来,看了看已经饮了半日的三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尘香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