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悖的感应
安善若和随欣按照划定的几个场所开始进发,这时天早已黑透,人们都纷纷出来聚会跨年了,交通开始拥挤起来,尤其是各大有名的标志性建筑和景点,更是人流量可观。有的通道还拦着,变成了单行道。 没办法,二人从出租车下来后,随欣提议骑共享单车过去。几个音乐厅和剧院的距离并不是很近,安善若担心随欣身体吃不消。 随欣打着包票说自己可以,如果累了就中途休息。正说着,一阵冷风吹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安善若见状将围巾取下来递给她。她客气了几句就接了过去,太冷了,顾不上许多。羊绒围巾又厚又大,她顿时觉得温暖极了。 他们沿着景观道一路骑行,安善若兴致不错,边骑车边给她介绍道路两旁伫立的建筑,这些建筑具有中国文化、地域特色和时代风貌,并糅合了中西两方元素,无一不体现出这里近现代的历史变迁。 每到一处音乐厅、歌剧院,他们就在附近耐心地搜寻一圈,然后向周围的商铺打听,还真有人知道这个流动音乐摊。只不过确实如黑胶片老板说的那样,行踪不定,也不经常出摊。 在骑行去了三个地方之后,随欣明显体力有些下降,但暗自咬牙坚持着。 安善若看出来她有些累了,不由放慢了速度,提议休息一会儿。两人推着车沿着淮海路慢慢走着,安善若看看她有些担忧地说:“是不是太累了,今晚就找到这儿吧,明天我们还可以再接着转。” 随欣劲头十足地摇摇头地说:“不累不累,”皱眉想了一下接着说,“还有好几个地方需要去呢,要不这样吧安老师,我们分头行动,能节省一些时间。” 安善若想都没想就干脆利落地拒绝她:“不行,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随欣扬头看着他,对上视线时露出一个信任的笑容,没再说话。 当走到延中广场公园时,安善若停下来说:“听我的,过了普安路前面就是上海音乐厅了,这是今天找的最后一个地方,如果还没有的话,我们就回去。” 随欣看他一副认真的样子,只好点头同意。 作为海派文化地标,上海音乐厅是最能反映中西交融、多元并存的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音乐建筑。 此刻那里正在上演一场美轮美奂的国风音乐演出,安善若和随欣准备顺着音乐厅的外围转一圈。恰巧演出结束,大量的观众从出口涌出时,一个没注意,两人就被人群冲散了。 随欣第一时间拿出手机给安善若发了个微信:“安老师,我们都在附近找一找卖碟片的,然后二十分钟之后再联系。” 说完她就顺着人流前行,边走边四下看,忽然一股香气撞在了鼻尖,前面正走着一对打扮精致的中年夫妻。 随后她就听到了夫妻俩的对话。 “哎哟老头子哦,今天的演出我还是蛮喜欢的,把我整个人都看得热血沸腾的呀,没想到国风也能这么震撼。这个钞票花的还是蛮值得。”身穿紫色大衣的大姐说。 她老公附和道:“是的是的,我都有些意犹未尽呢!” 大姐接着说:“欸,我们去老瞿那里看看吧,来都来啦,看看有没有好的国风碟片,回去接着听一听好不啦。” 听到这儿随欣眼前一亮,忙轻轻拍了拍前面大姐的肩膀:“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啊jiejie,您刚才说的老瞿是卖碟片的吗?黑胶碟片他那里有吗?” 大姐见有人问她,回头斜了随欣一眼,开口道:“卖的呀,他那里很全的,不过价格是要高一些的啊。” 随欣高兴地说:“好好,他在附近吗,是店铺吗?” 大姐边走边不耐烦地回答:“不是的,他不开店的,他就是这里开音乐会啦,就这里转转,那里有演出了,就那里待待。我们也不确定他今天在不在这里的……” 这不就对上啦,随欣心中暗喜,打定主意跟着这对夫妻往前走。 随欣跟着来到了南广场,音乐厅南广场有一大片银杏林,金灿灿的银杏叶落满地面,满地尽是黄金叶,美不胜收。 “喏,这不就是啦。”大姐指着广场角落里的一个卖碟片的摊位。 此刻不足两米宽的摊位前已经挤满了刚刚看完演出的人们,随欣谢过大姐也跑了过去。奈何人太多,瘦瘦的她愣是挤了半天才蹭到老板跟前。 只见老板约五十岁左右的样子,看起来正处于谢顶的边缘,样貌上倒没有太多生意人精明的感觉,听口音呢是当地人,身上穿的羽绒服边缘被磨的有些发亮。 随欣顶住来自周围人群的压力,将将站稳就急急地跟老板说出要买的黑胶唱片的名字。谁知老板只是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就去招呼别的人了。 随欣以为他没听到,大声招呼道:“老板,你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怎么不回话呢!”又说了一遍唱片名字。 老板边给旁边的人拿碟片,边不胜其烦地淡然开口:“没有。” 随欣本来就被挤的东倒西歪,这会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嘴里直嘟囔:“切,还说你这儿什么都有呢,根本就是骗人,也就卖卖这种普通碟片,稀有的一张都没有……”说着就要往外走。 还没等她转身,老板突然开口叫住了她:“你真的要买那张唱片?” 随欣觉得稀奇:“多新鲜呀,不然我满世界找你干嘛,都快把上海有名的音乐厅、剧院找了个遍了,这大上海,也不过如是……” 老板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随欣,这时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他们:“前面的倒是快点呀,这都等着呢。” 老板又忙了起来,就在随欣以为真的没有指望的时候,他闷头说了一句:“你等一歇。” 随欣暗自高兴,果然跟小说里写的一样,这所谓“世外高人”嘛,本身总是与众不同的,连带着也喜欢与众不同的买家。 很明显,一开始老板就没看上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买家,第一看起来没那么高品味,第二嘛,也不像个有钱的。 但后来一听,她居然为了一张唱片跑遍了上海的大小剧院找他,嗯,这份执着倒是深得他心。古怪的人总是有些古怪的想法,也算正常。 终于等到人群慢慢散去,摊位前没什么人了,老板才把一直在旁边站着的随欣叫过去。 “你跟我说说,为什么要买这张唱片,你是发烧友吗?看你年纪不大,不像收藏这种经典唱片的人?”老板直言不讳地说。 说完坐到旁边的台阶上,拿了支烟刚要放进嘴里,随欣眼疾手快地从兜里摸出火机帮他点上。 明显他愣了一下,就着随欣的打火机点燃烟后,身体后仰深深地吸了一口。 “您好眼力啊,确实我不是资深黑胶发烧友,确切地说,我对这些一点儿都不懂,也没什么兴趣。”随欣知道在真正懂行的人面前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否则一个不小心就翻了车。 她猜想,这珍藏的唱片一定也是老板的心头好,绝不单纯是价格的问题,也许老板不想明珠暗投,不想不懂行的人暴殄天物。 老板疑惑地看着她,没有言语,坐在那里听她的下文。 “我们从杭州专门过来的,这个唱片是我非常重要的一个朋友,为他的老师寻找的,哦,他老师和爱人的定情曲,准备在金婚纪念日上播放的。我想,半个世纪的热爱,应该配的上这张唱片出手的意义吧。”随欣慢悠悠地娓娓道来。 老板慢慢将烟从嘴中拿出,微微有些出神地凝视着某个地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想起了谁。 随欣觉得,也许这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很有趣不是吗,我们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我们的痛,我们的喜,我们的怨恨和得意,都是那么真切,又那么具体。 我们不曾去看看别人,哦,原来我们也没有什么特别,都是这世上芸芸众生中的一枚。既不特殊,也不稀有。 当我们在黑夜中穿行,历经磨难和痛苦的时候,只要你放眼望去,在黑夜中跋涉的人很多、很多。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劫、结、孑。 老板转过身去,在带来的整理箱里仔细翻找着,不一会儿就拿出一张包装简单的唱片,表情郑重地递给随欣。 随欣睁大眼睛看着手上的黑胶唱片:“哇,这就是吗!啧啧,这么贵的东西,您就这么随便的放在箱子里呀,真的是,”她将唱片举高认真端详起来,突然看向老板谨慎地说道,“您没懵我吧。” 老板脸色一变,伸手就要把唱片拿回来,随欣见状身手敏捷地躲了过去,呵呵眯着眼笑了起来:“您看您,脾气还挺急,我这不就是一问嘛。不懂还不兴问啦!您一个文艺气息这么重的人,可不兴这么小气啊。”说完讨巧地递上自己包里的烟。
老板轻哼了一声看了她一眼,接过烟,盯着她手里的唱片顾自说道:“这张黑胶老唱片是我珍藏许久的。我从八十年代末就开始卖唱片,到九十年代,那时候真是唱片的黄金时代呀,我店里的货经常脱销……”此刻他略有些沧桑的脸上透出些许神气的光亮来。 随欣似乎也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那个音乐载体流行的顶峰时期。 “……到了九十年代末,两千年的时候,整个行业就开始走下坡路了。随着新载体的出现,哦就是像MP3、MP4、数字音乐等等这些,实体唱片就受到了很大的冲击。那时候啊家里人都劝我另谋职业,换个工作养家糊口,可是我呢就是喜欢干这个。”他看着随欣一副很有兴趣听下去的样子,不觉整个人松弛了下来。可能难得找到一个愿意听他讲过去的人吧,于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后来您的店就关了吗?”随欣适时问道。 他吐出烟圈点点头:“嗯,关了。但还是喜欢,干别的什么工作都不带劲,辗转了半年就又重cao旧业了,”说着难得露出了笑意,“不过成了流动摊贩。” 随欣动容地说:“虽然我不懂,但能感受到您的热爱。我觉得您还是很幸运的,做着自己一直喜欢的事情,期间肯定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难处,但还是坚持下来了。” 老板半晌无言淡淡笑了笑,低头接着抽烟,说了句:“嗐,也没你说的那么励志,做这行既能享受音乐,又能交朋友,还能挣钱,就一直干着呗。等干到老的那一天,就歇啦,到时候呀,就和老朋友们每天喝喝茶、听听音乐。” 随欣看着他一脸放松憧憬的样子,脑筋一转,话锋就跟着转了:“嗯嗯没错,享受生活永远是活着的主题。咱们真的很有缘呀,我朋友的老师也会非常珍爱这张唱片的。您看这也算宝剑配英雄,绿水配青山了对不对!”说着站了起来接着说,“这价格您就走个友情价吧……” 老板听闻哈哈大笑起来,站起来收拾着摊位上的东西,瞅着她说道:“你这个小姑娘哦,合着在这里等着我呢,”摇了摇手指头,“一块钞票不能少,不要算了啊。” 老板说着伸出手示意随欣把胶片还给自己,还没等随欣回应,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开玩笑的老板,唱片我们要了。” 随欣回头看到安善若正笑吟吟地朝他们走过来,忍不住冲他挤挤眼睛,意思是得还价呀大哥。安善若接收到她的信息,忍住笑点了点头。 老板看看来人,又看看随欣问道:“怎么,这就是你说的非常重要的朋友?” 随欣赶紧咳嗽两声打岔:“老板,那打个八折吧。” 安善若在旁边也帮腔道:“对呀老板,看在我们千里寻知音的份儿上,您还是走个优惠吧。” 老板索性又坐了下来,敞敞快快地和他们聊了起来,当然其中一半的时间用来讨价还价。最后以一个双方都认可的价钱成交了这张限量版的黑胶老唱片,临走时老板还送给了随欣一张刘德华90年代的粤语专辑。 两人往回走时,随欣乐滋滋地捧着刘德华的专辑对安善若说:“这个赠品真是深得我心呀,我偶像。” 安善若饶有兴致地扭头看她:“是吗?” “嗯。我有两个偶像,这是其中一个。”随欣神采飞扬地答道,说着突然看向他,“您知道另一个是谁吗?” 安善若笑着摇摇头,猜测着答道:“也是歌手或者演员吗?” 随欣真诚地看着他大声说道:“是您呀!”说完爽朗又明媚地笑了起来,眼中有闪闪的亮光,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安善若瞬间被这明媚的笑容照进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不由跟着笑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随欣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嘴角上扬。 随欣在面对他时那种自然流露出的小女人姿态,总在不经意间敲打着安善若紧锁的心门。而她的小聪明甚至是掩饰时的小伎俩,也总能让安善若哭笑不得。 还有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感受到,随欣对他有一种接近于极致的信任。但是,又矛盾地似乎总隔着一层什么,他说不清楚,是隐藏?是掩饰?还是什么?一种相悖的感应,让他也不禁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