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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绝对不会答应的吗?

    希诺所说的球场位于夏多利庄园的西北角,被一片森森的柏树林掩映着,十分清幽。球场的配置也十分专业,除去一片36X18公尺的场地和两米高的球网外,还有环绕着整座球场的铁丝护网、带遮阳棚的选手休息区甚至是裁判席,简直和专业的赛场没什么区别了。

    “二位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练习吧。”希诺带着爱丽丝与格洛丽亚进入球场,笑着说道:“或许效果会更好一些。”

    爱丽丝踩了踩脚下橡胶材质的场地,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正是我想要的,唯有在这种专业球场上,我爱丽丝大人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呀!”

    说罢,她举起手中的球拍,遥遥指向球场另一头的格洛丽亚,气焰嚣张:“一决胜负吧格洛丽亚!今天我就让你尝到败北的滋味!”

    “求之不得,爱丽丝。”

    格洛丽亚一抬手,将停在手臂上的灰羽隼送上了天空,然后双手握住球拍,身体微微伏低,摆出一个标准的迎战架势,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不过事先说好,我可是不会放水的!”

    爱丽丝连连冷笑:“太狂妄了格洛丽亚,你这种自负傲慢的心态就是失败的苗头,等着为自己的落败而忏悔哭泣吧!”

    格洛丽亚战意盎然:“这不是狂妄,而是自信!今日的我已不是昨日的我了,爱丽丝,你还是给我小心一点比较好!”

    “区区一天又能有多大的改变,看我将这个弱者轰杀至渣口牙!”

    “不要小看人类的可能性啊你这家伙!”

    ……

    “她们说来说去,”坐在场地外的长椅上,梅蒂恩一脸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圣夏莉雅:“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打球啊?”

    这个问题非常深奥,连掌握着命运王权的圣夏莉雅都难以说清楚。她沉思许久,最后恍然大悟:“这可能就是书中提到的心理战术?运用强烈的语言攻势给对手造成巨大的压力,在比赛开始之前就营造优势。没想到才一天过去,爱丽丝和格洛丽亚已学会了这么高深的战术。这是个宝贵的机会,梅蒂恩,你要好好看,好好学。”

    “哦!”粉发小女孩用力地点了下脑袋,然后睁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球场看,努力把场上那两人的垃圾话都记在了脑海中,决定回去就对谢米和蕾蒂西亚实践一下。

    林格:“……”

    希诺:“……”

    两人默契地决定忽略这个话题。

    林格抬头环顾四周,将整个球场都扫视了一圈后,目光落回少女的身上,说道:“我记得希诺小姐曾经说过,自己对风花球并没有什么兴趣,没想到庄园内却藏着这么专业的一座球场,这似乎有些……言不由衷了?”

    提及此事,少女的脸上闪过了一抹尴尬的神色,但很快就被她藏好了,依然神态自若地回道:“我……确实对风花球没什么兴趣,这座球场其实是母亲尚在世时修建的,她很喜欢打风花球,而父亲对她的所有要求,向来都有求必应。”

    “原来如此。”

    林格微微颔首,然后便止住了话头,没有继续往下问。

    这种反应倒是让希诺有些诧异,她不由得看了年轻人一眼:“我还以为你会继续问的,林格先生。”

    她对其他人已经是可以直呼名字的关系了,唯独称呼林格时还会加上敬语,恰好林格也是。这或许说明两人在某种意义上有相似之处,但并非相同。

    林格面色不变:“问什么?你的父亲和母亲吗?说实话,窥探他人的家事,并不是礼貌的行为。”

    希诺闻言,微微一笑:“但总有人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的,何况他们也有理由,总觉得这不是窥探,而是关心。”

    “那就更糟糕了。”林格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比自以为是的关心更加冒犯了。”

    “如果所有人都像林格先生这么想,恐怕我们的私人生活会变得轻松很多。”希诺停顿了一下,嘴角一直挂着的笑容似乎变淡了一些:“不过,关于我的那位父亲,就算你不刻意打听,格林德沃这片土地上也早已传遍了他的故事。所以我想,倒无所谓冒不冒犯的说法。”

    “听起来是个很有名的人。”林格道:“就像那位伟大的开拓骑士,或白骑士希伯顿那样?”

    格林德沃同样流传着他们的故事,远至博物馆里的展品,近如乡野民间的闲话逸语,古老方尖碑上的刻录是岁月的文书,七弦琴上的乐章则是永世不朽的荣冠,整个圣但尼行省享此殊荣的家族,也就只有白棘花歌丝塔芙而已。

    但希诺却轻轻摇头:“只怕这名气未必如你想象的那么美好。”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球场和高高的铁丝护网,落在蔚蓝无际的苍穹上,那双氤氲着夏日微醺光泽的酒红色眼眸中,神色不知是怀念还是感伤:“开拓者文斯男爵,白骑士希伯顿,以及……偏执者雷纳德,最后那位便是我的父亲,格林德沃的人们都这么称呼他,但并不以为是一种冒犯,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偏执者?林格仔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他做了什么事吗?”

    希诺道:“他参加了一场战争。”

    “白骑士希伯顿也参加了一场战争。”

    “但它们的性质并不相同。”希诺浓密的眼睫毛轻轻刷了一下,看起来就像迎着阳光闭上了眼眸:“我的父亲所参加的那场战争,并不是为了公义,而是为了利益;并不是发生在这片需要白棘花旗帜守护的家园,而是发生在别人的家园中。换而言之,这是一场侵略战争。”

    说到这里,林格霎时反应过来:“东大陆的殖民战争?”

    “恩。”

    希诺的声音几乎如同无意识的梦呓,若非林格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绝对难以听闻。而且球场上那两人磨蹭了许久后终于开始练习了,当当的击球声,盖过了这边的交谈,让声音没有传出去很远:“唯有以正义浇灌的仁善之花才能长久开放――这是我们歌丝塔芙家族的祖训之一,也是世代恪守的箴言。身为高洁无垢的骑士,理应为公义而战,绝不欺凌弱小。因此,当海外的战争爆发,几乎所有贵族和商会都投身于广袤无际的新大陆,试图攫取更大的利益时,唯有歌丝塔芙家族置身事外,谨守本分,绝不逾越。”

    “然而,航海贸易的发展改变了时代的走向,来自海对岸的廉价原材料和农产品以迅猛的态势冲击着本土的传统产业,将歌丝塔芙家族的脚步远远抛在了身后――时代犹如浪潮,裹步不前便会被淘汰。若仅是如此倒无所谓,白棘花的后人从不是贪慕奢逸的性格,家族产业虽然萎靡,但也足够维持我们的正常生活了。可当时的歌丝塔芙家族却恰好遇到了一个需要耗费大量金钱才能解决的问题,且迫在眉睫。”

    需要大量金钱才能解决的问题……林格起先还有些疑惑,但迅速联想到了什么,因为答案就在他的面前:“洛瑟之林?”

    “没错。”希诺轻轻点头:“为了守护先祖与异类们缔结的誓约,从中世纪以来,歌丝塔芙家族一直多方筹备,想要重新买回洛瑟之林,而金钱则是不可缺少的代价。但是,想要购买洛瑟之林的人绝不只有我们,这一大片未经开发的土地能带来多大的利润,是所有传统的庄园主或新兴的工厂主都知道的事情,如果洛瑟之林被他们买下来,异类们无家可归,必将面临被教团联合剿灭的命运。由于希伯顿先祖的缘故,歌丝塔芙家族与共和国政府的关系颇为密切,因此在这件事上有一定的优势,但如果没有钱的话,这一切也只是空谈。”

    林格欲言又止:“所以,你的父亲才……”

    希诺缓缓睁开了眼睛,眸子一片清澈:“他不顾祖父大人的反对,牵着自己的马――亦是布兰迪的祖父,登上了一艘通往东大陆的船只,并参加了那场战争。三年后他带着一批钱回到家乡,凑够了购买洛瑟之林的最后一笔资金,终于将那个誓约修补完整。然而此后的岁月里,我再也没有见到他露出一次笑容。”

    难怪希诺当时提到自己的父亲也为修补誓约出了一份力时,表情如此难以启齿,原来在这件事的背后,还藏着一段不甚光彩的往事。

    林格问道:“他在为自己的侵略行径而后悔吗?”

    这个问题不可谓不直白,但年轻人问得很坦然,就像他不是在探究或确认什么,只是单纯聊天而已。

    “或许吧。”希诺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正直宽厚的男人,也不由得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道:“严格意义上,父亲在那场战争中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因为他最初踏上战场时,还秉持着先祖们寄托给后代的骑士精神。而在这个蒸汽与钢铁的时代中,骑士早已失去用武之地,被步枪和火炮取代,因此,父亲很快就脱离了前线部队,辗转到了后方进行后勤工作,最后更是直接离开军队,选择投身商业,他带回家乡的钱并不是侵略所得,而是通过贸易积累下来的财富。”

    “然而,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眼睑低垂,敛住了眼底一片幽深的思绪:“在这场没有任何正义可言的战争中,哪怕仅是踏上战场一次、哪怕仅是在后方进行支援、哪怕你跟军队毫无关系只是参与贸易……都算是一种侵略。歌丝塔芙家族是高洁的白棘花,我们曾立誓要为弱者而战,保护世间的公理与正义,但父亲却为了保护一些弱者而去伤害另一些弱者,无论怎么说,他终究是……做错了吧。”

    说到最后,少女幽幽一声轻叹,这声叹息中埋藏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林格一时间说不分明。他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少女的模样,隐约从她的眉宇间看到了一抹忧郁的神色,但反而让人感觉这才是她原本的性格――她是一个天生忧郁的女孩,只是习惯用开朗和阳光的笑容伪装自己罢了。

    明知场合不对,但林格还是忍不住想着,这就是她的心病吗?如果能够解开这个结,她是否就会同意他们的邀请了呢?

    “听起来,”年轻人斟酌着语气,一字一句道:“你似乎很崇拜自己的父亲?至少曾经是?”

    这句话让希诺忍不住抬起头,看了林格一眼。半晌后,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林格还没想明白自己的话语中有哪里值得发笑的地方,少女已开口,用轻柔而坚定的声音说道,却不是述说答案,而是讲述故事的结尾:“回到家乡后的几年里,父亲一直郁郁寡欢,借酒消愁,却始终无法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后来,在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里,他骑上自己的马,拿上自己的枪,离开夏多利庄园,向格林德沃原野伫立的一架风车发起了冲锋,就像骑士正英勇地挑战一只凶恶的野兽那样。”

    这听上去像是有些……疯了?

    林格没有将内心所想说出口,而是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希诺轻声道:“格林德沃的人们都认识他,也为他的逝世感到十分惋惜。熟知他性格的居民们觉得他是无法摆脱对战争的愧疚才选择了自我了断,片面追求浪漫的吟游诗人们觉得他是无法接受现代战争中骑士的没落,才决定以最后的骑士这个身份光荣死去……但无论如何,他的固执都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于是大家便称呼他为:偏执者。”

    和开拓者文斯男爵、白骑士希伯顿不同,一个中性而偏向贬义的头衔。

    “你又是怎么觉得呢,林格先生?”希诺忽然问道,目光深邃得耐人寻味:“想要守护什么却也背叛了什么、身为骑士却被时代所抛弃、一辈子无法走出阴影的人,选择向一架风车发起冲锋,用这种可笑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你是否也觉得他很偏执呢?”

    林格微怔,他很想说这个答案不是光听一个故事就能得出来的,他必须了解更多才行,比如雷纳德先生的性格、生平经历或情感生活之类的,但希诺已经收回了目光。她并不指望从年轻人这里得到答案,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在问自己罢了。她酒红色的眸子像烛火般闪动了一下:“现在,让我回答你的那个问题吧――我从没有崇拜过父亲,事实上,我曾经很讨厌他。”

    话音落下,还没有等林格反应过来,她便大踏步向着球场内走去了,雪白的马尾在风中微微一晃,脸上已变出了一个开朗明媚的笑容:“爱丽丝,格洛丽亚,已经半个小时了,你们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林格看着她仿佛若无其事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就好像……这位少女其实已经看透了自己所有的想法,包括那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她有着美丽的外表、高洁的心灵、开朗的气质、忧郁的内在,以及一种无比敏锐的直感,帮助她在与每个人的交际中,都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所以,在没有真正了解她之前,最好还是不要重复什么邀请的话题了。

    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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