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茶不是这么喝的吗?
有很多地方可以证明林格的观点。 比如,他在奈薇儿隐居的那座岛上找到了狼饶毛发,证明冈达鲁夫或许曾来到过此处,但周围并没有打斗的痕迹,明前者是主动跟他走的;比如,当众人在古堡内见到奈薇儿的时候,她的身上并未有半处伤痕,看起来也不像被限制了自由的模样。既然如此,以她的实力想要逃离古堡,在那样混乱的局势中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哪里轮得到蕾蒂西亚去救她呢? 从这个角度思考,蕾蒂西亚在红树林里遭遇的死亡就显得十分耐人寻味了。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冰块般凝固着,明明风一直在吹,窗帘不住地飘扬起来,却让人感到十足的沉闷,犹如置身于一个封闭的大火炉内。奈薇儿和林格都没有话,两人一个是在思考什么,另一个则是在等待什么,于是只有蕾蒂西亚的呼吸声在昏暗的灯光中回响,均匀平缓。她似乎做了个好梦,睡梦中呢喃念叨着奶奶的名字。 “从明开始,”奈薇儿忽然开口道:“她睁眼醒来,便会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她会忘记你们,忘记自己昨的经历,忘记自己刚刚认识的好朋友……这听起来很让人伤心,梅蒂恩知道后,也会感到悲伤吗?” 她提到了那个粉头发的女孩,除了自己以外唯一能让蕾蒂西亚敞开心扉的人,遗憾的是这段相识的时间太短,既不够她们更深入地了解彼此,也不允许她们许下脆弱的诺言。从昨日到明日,从明日到下一日,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时间总是在向前,不可能要求它回到过去,于是情感便成为了易碎品,像窗户的玻璃般,轻轻一撞,便散落在了满地的枯叶和杂草中,黑夜里难以寻觅。 过路人究竟是将那些玻璃碎片当做了深埋荒野的宝石,为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姿态而炫目神迷,还是看穿了它们易碎且锋利的本质,不舍得用手去捡,生怕被它划出伤口,因此只是敬而远之呢? 以奈薇儿对人类的印象来,多半是后者。 “或许是这样。” 林格看了蜷缩在沙发里睡得正香的血族少女一眼,道:“但她比你想象的更加坚强和乐观,所以即便失去了昨的旧朋友,也会微笑着去认识明的新朋友。情感或许是易碎品,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这是好事。”奈薇儿道:“我希望蕾蒂西亚和她一直都是好朋友,毕竟我只能当她的奶奶,而不能当她的同龄人、玩伴或知心好友。我早已过了玩洋娃娃的年纪,对于花朵和甜点同样不感兴趣,现在唯一的愿望不过是每喝喝红茶,看蕾蒂西亚度过平凡而又安宁的每一罢了。” “但是,诗琪莉亚半岛上亘古流传不死魔女的传、秩序平的总部秘密保存着永生之牙的档桉、还有如冈达鲁夫这样的野心家想要借她的力量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如果置之不理的话,关于蕾蒂西亚的事很快就不再是秘密了,它会像海上的信翁般迅速地飞过波涛与海浪,传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塔古奥荒野、巴兹亚、圣马力诺共和国、甚至是内陆的几个强国:大布列塔、来森威尔与白城。永远不要怀疑人类对永生的渴望,它们的膨胀速度就像气球一样快,恐怕即便是尼奥复生,对建立墨托许帝国的渴望也无法与之媲美。为此,我需要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将苗头扼杀在萌芽阶段,决不允许这个消息泄露出去。” 林格听到这里,若有所思:“所以,你才会出现在福洛泽古堡——你不是被冈达鲁夫胁迫的,而是主动与他合作?” “没错。” 奈薇儿端起桌上的红茶,微抿一口,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嗓子后,才继续用不急不缓的语调,为林格讲述这段隐藏在迷雾幕后的博弈:“冈达鲁夫主动进攻断罪圣堂,窃取了永生之牙的档桉,并还计划将这个消息传遍沼泽,诱惑野心家们与其共谋大业。这种做法会导致蕾蒂西亚陷入险境,我对其自然是恨之入骨,可光恨有什么用呢?冈达鲁夫那家伙不知道被多少人恨过,又不差我一个。我也没有蠢到觉得杀死冈达鲁夫,传言就会自己平息。所以我想,假如不能往这团正在燃烧的火焰上浇一盆冷水,又何妨给它添几根薪柴呢?我自己是没办法灭火的,可只要事情越闹越大,沼泽异类的声势越来越盛,那么,自然会有比我更强、也更看不惯冈达鲁夫所作所为的人站出来灭火,也就是——” “审判教廷。”林格代替她出了这个答桉。 “没错。”奈薇儿轻轻颔首:“或许是活得久的缘故,我和冈达鲁夫那个被野心冲昏了头脑的家伙不同,比所有人都更清楚教团联合的实力。别七大教会,便是单独一个审判教廷,就不是诗琪莉亚半岛上的异类们所能对抗的敌人。所以,冈达鲁夫跳得越欢、叫得越响,他的死期也就越近。但光他一个人死还不够,其他知道永生之牙的异类也得死在这里,不能让他们将消息传递出去,引来更多窥探的目光。” “所以,”林格彻底明白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你才与冈达鲁夫合作,主动向那些摇摆不定的异类们展示了永生的力量,便是为了帮助他们坚定自己的立场,加入白银之月的同盟,去和教团联合对抗——最终自取灭亡?” 而蕾蒂西亚在红树林中的那次死亡,便是奈薇儿在向参与会媚诸多异类首领展示永生之力吧。 奈薇儿轻啜一口红茶,没有回答,但不话其实就等于默认了。 林格又回想起离开诗琪莉亚半岛前的那场大火,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这么来,秩序平的人用终末火种将整个虚根沼泽连同其中的异类都焚为灰尽,似乎恰好满足了你的愿望?” 奈薇儿嘴角微翘,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这笑容看起来却有些冷酷,令人不寒而栗:“正是如此,虽然我并未料到秩序平会直接投下终末火种,只是想让他们将沼泽内的异类清理掉十之八九,使消息传递不开就够了。但无所谓,反正最后的结果没差,你可能会指责我过于残忍,这点我不否认,可是我也要,这是为了蕾蒂西亚——任何事情,只要是为了这孩子,我就没有不去做的道理,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我吧,林格先生?” 她的“理解”颇有深意,似乎在暗示,如果是为了梅蒂恩,你也会这么做的吧?这让年轻人无言以对,因为他既不能对未发生的事情做出假设,也不能断然否认没有那样的可能性,于是他沉默稍许后,扯开了话题:“可惜,世事并不尽如人意。” “毕竟命中注定之事,非人力可以改变。”奈薇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轻轻耸肩,即便是这样随意的动作也显得优雅自若:“谁知道蕾蒂西亚居然会是创世的少女王权呢?谁又知道幕后影响着教团联合的居然也是少女王权呢?更讽刺的是,谁又能预见,少女王权彼此之间会互相争斗,以至于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呢?”
这三个“谁知道”使奈薇儿的计划虽然成功,知晓永生之牙存在的异类全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但蕾蒂西亚依然无法获得安宁平静的生活。作为【永恒】的少女王权,她注定被卷入这团漩涡之中,无法挣脱。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奈薇儿又道:“至少我可以期待,等到了你们所的之圣堂后,向那位创造世界的女神大人请求解除蕾蒂西亚的诅咒。我想她不至于对自己的孩子如此狠心,袖手不理吧?” 林格澹澹道:“女神的慈悲,会救济每一个受难的灵魂。” 奈薇儿看了他一眼:“我没见过你为蕾蒂西亚祈祷的模样,所以我得,现在的你才有几分牧师的样子。还有,这杯红茶都要冷了,你不喝吗?” 她像茶会上热情好客的主人,邀请年轻人来品尝这杯亲手冲泡的红茶:“这可是尼奥厄苏家族的珍藏,最醇正的苏山堡红茶,离开墨托许后可就没地方喝了。” 林格没有再推辞的借口,便走到桌边,拿起渐渐冷却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来不及品味其在口腔唇齿间氤氲的芬芳香味,放下茶杯后对奈薇儿道:“你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和圣图弥很像吗?”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令奈薇儿一怔,但很快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这是认为她和圣图弥一样,是为了心中的执念可以牺牲一切的冷酷无情的人。区别在于圣图弥的执念是整个人类种族,而她的执念是蕾蒂西亚。 女伯爵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很认真地回答道:“我和他不一样——他或许可以牺牲一切,为了自己的种族,但我至少还有些自己的坚持。也就是,我不会做些背信弃义或恩将仇报的勾当,那样做只会让我的血脉蒙羞,让自己无颜继续背负瓦伦希尔德的姓氏。” 林格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道:“至少现在,让我相信你。” 奈薇儿重新露出笑容:“那么以后你会发现,可以相信我的地方更多。” “谢谢你的招待,红茶不错。” 该问的问题都问了,林格转身便要离开,不过临走前他似乎想起什么,丢下一句:“今晚旅馆会举办宴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来参加,梅蒂恩应该也很希望看到蕾蒂西亚出现,她们可以在宴会上重新认识一下彼此。” 完就离开了奈薇儿的房间,顺手将门带上,脚步声渐行渐远。目视他的身影消失在逐渐闭合的门缝间,又看了看桌上空空如也的茶杯,想起他刚才将杯中红茶一饮而尽的姿态,女伯爵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浪费。” “红茶可不是这么喝的呀。” 灯光昏沉而又温暖,沙发上,蕾蒂西亚翻了个身,呢喃几声,犹如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