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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年夏天(上)

    六月的努力,七月的希望,八月的收获……

    那年夏天,王小鳗18岁,高三。18岁生日那天没有鲜花、没有蛋糕,也没有祝福,甚至连一碗鸡蛋面都没有。王小鳗自己都忘记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和往常一样坐在咯吱咯吱的凳子上,靠着松松垮垮、油漆斑驳的桌子,埋在高过身子的书堆里,睡眼惺忪的盯着讲台上数学老师讲解着试题……

    小小的教室满满当当的挤着60多名学生,春困秋乏夏打盹,炎热的天气,没有一丝的风,教室上方仅有的两个老旧风扇在学生们的头顶上缓慢晃荡着,却难解酷暑。

    王小鳗的黑眼圈在学生中格外亮眼,她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一只手握着笔,头脑里跟着老师的思路在思考解题方法,时不时用笔在草稿纸上写着。因为近期高强度的复习,长期的营养不良,晚上熬夜躲在宿舍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王小鳗的精神极度疲惫,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是她还是强撑着自己,让自己上课尽量不打瞌睡,时不时用手指甲掐着自己的胳膊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但眼皮还是不争气的搭拢下来。

    “王小鳗!!!”

    不知何时,一声严厉的呵斥,数学老师已然走到小鳗的身边,用教鞭狠狠的抽打着小鳗的课桌。方才如梦初醒的小鳗,刷的一下站了起来,脸颊通红,低着头,不敢正视老师严厉的双眼。

    “你来给大家讲一下,题目中这个函数的定义域和值域是什么?”

    “我……”

    王小鳗缓缓地抬起了头,望了望黑板上的题目,题干中的那些文字在晕乎乎的小鳗脑袋中晃荡着,慢慢的由清晰变得越发模糊,变成了一个个都认识却又读不懂含义的梵文。

    “这个题……”

    小鳗微微抬头望了一下老师,又垂下了头,脸颊更加红了,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顺着下颚滴在草稿纸上。小鳗双唇缓缓蠕动着,声音低到似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

    “这个题怎么了!!!”

    “那么简单的题目,你看不明白吗!!!”

    数学老师瞪大着眼,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让安静的教室静的可怕,学生们都转过身侧过头带着异样的眼光望着小鳗。一旁的同桌小芳扯了扯小鳗的衣服,用笔指了指她写在草稿纸上的题目答案,示意小鳗看一下。

    “王小鳗,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看看高考倒计时上还有几天!!!”

    “大家都在你争我敢,你居然上课打瞌睡。”

    “你太让我失望了,这节课你就站着上。”

    “下面我们继续上课……”

    小鳗的眼眶湿润了,低声抽泣着,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的滑落下来。短短的45分钟课程,在此刻变得是那样的漫长而沉重。小鳗的脑子里很乱,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不争气,为什么会在课上打瞌睡,为什么自己那么笨……

    叮铃铃叮铃铃,急促的下课铃声,把王小鳗的思绪拉回了现实。班长走到她的桌位上,低声侧耳告诉小鳗,班主任李老师找她有事,让她去办公室一趟。

    小鳗缓缓的走出教室,她大抵知道李老师找她的缘由了,迈着僵硬的腿,缓缓的向办公室走去。在办公室门口驻足了一会,想听听老师之间有什么对话没有,但却异常的安静……李老师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了小鳗,她轻呼小鳗的名字,示意她进来。

    小鳗颤颤巍巍的挪动到了李老师面前,垂着头,也不敢坐下来。

    “李老师……我……对不起……”

    “小鳗,数学老师跟我讲了一下你的情况,这个事也不是什么大的错误,只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上课犯困呢?”

    “我也不知道……”

    李老师用手轻轻撩开了小鳗额前凌乱的秀发,通红的眼眶,布满血丝的眼球,发黑的眼圈,苍白蜡黄的脸颊……为人母的李老师顿时明白了。

    “小鳗,我知道你高考的压力很大,也很想通过高考走出大山,改变命运,可是要注意休息啊。”

    “你平时的成绩还算拔尖,以后白天和晚自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学习,晚上就寝时就不要通宵熬夜看书了,一来伤眼睛,二来也影响第二天的精力。”

    “我这刚好有一袋鸡蛋炒面粉,里面放了鸡蛋和白糖,你拿去每天早晚用热水冲一杯喝,补充一下营养,你这脸色太差了。”

    “老师,谢谢您,这……我不能要。”小鳗将袋子推了回去。

    “拿着吧,吃完我下次再捎给你,你的努力就是对老师最大的回报。”李老师轻抚着小鳗的头发,轻声说道。“你家兄弟姊妹多,条件不好,现在虽然苦一点,但我想终归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小鳗便也没再三推辞,将袋子揣在怀里,深鞠一躬,浅浅的说了一声谢谢,便带上门轻轻的离开了……

    当教室的倒计时挂历撕下最后一页,高考这一天终究是来了。1993年7月7日,王小鳗至今还清晰的记着这一天。

    一大早,王小鳗洗了一把冷水脸,在食堂就着白粥和馒头解决了早餐,回到宿舍整理好文具和准考证。挎上发黄的帆布包,坚定的向考场走去。一路上,校园道路两旁挂着“破釜沉舟搏他个日出日落,背水一战拼他个无怨无悔”“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等高考加油标语,王小鳗迎着早晨第一缕朝阳,微笑而坚定的前行着,时不时回应着逆行的学弟学妹给予的加油和鼓劲的动作……

    在考务人员的引领下,小鳗找到了自己的考场和座位,坐下来。紧张和激动的情绪在她心里激荡着,她试着深呼吸了几次,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慢慢回顾着三年来学习的点点滴滴知识。在监考员宣读考场规则、分发试卷后,小鳗执笔开始了认真的答题。第一堂考试的科目是语文,前面几页纸的基础知识对于小鳗来说并不算难,当翻到最后一页大作文的时候,小鳗细细阅读了一边题目,迟疑了一下。

    作文题目是:根据下面的材料,写一篇记叙文,题目自拟,不少于500字。

    夏日的夜晚,院子里,梧桐树下……

    啪!随着细微而清晰的一声爆裂,梧桐树的一块老皮剥落了,露出鲜嫩的新皮。

    女儿对老树皮发出一串赞叹……

    儿子对新树皮发出一串赞美……

    父亲听着,看着,深有感触地说:“我希望人世间的一切都能像你们俩所说的那样……”

    要求:(1)对环境和气氛加以具体描写;(2)写出女儿、儿子的具体话语和父亲未说完的话,写出人物的神态。

    王小鳗知道,这是要写一篇托物言志的散文,是一篇需要运用记叙、描写、议论、抒情等多种表达方式相结合的综合性作文。这种题材的作文在当时是新颖的、创新的、少见的。小鳗虽身处县城重点高中,但因为信息的落后,环境的闭塞,从上至老师下至学生获取信息的途径极为有限,自然无法像一线城市获得新的学科信息。王小鳗犯起了难,她用眼神环视了四周的考生,考生们多半抓耳挠腮,咬着笔杆不知如何动笔。

    王小鳗咬着牙,闭上眼睛,脑海里回顾着班主任李老师平时在作文课上讲授的点滴知识,细细筛选,试图找到一丝灵感。她回想起了屈原的《桔颂》以及《石灰吟》《落花生》《白杨礼赞》这些学过的托物言志的优秀课文,又想起了李老师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凡文以意为主,诗文美者,命意必善。”

    王小鳗睁开眼,逐字逐句的阅读材料,这篇材料讲述了为树木生长输送水分养料的树皮,经历严寒酷暑、日晒雨淋,变成了老树皮,自然地剥落,又长出了鲜嫩的新树皮这一新陈代谢过程。细细体会,小鳗的心里慢慢有了主意……

    只见小鳗沙沙地用钢笔在试卷上写着“老树皮把皱纹和衰老留给自己,把鲜嫩和生机赠给新皮,默默奉献,空手离去,不求索取。”“新树皮,不畏烈日的灼烈,不甘于母体庇护下的舒适,毅然挤出母爱的怀抱,经历风雨,用自己稚嫩的臂膀保护树干的生长。”“我希望前辈辛辛苦苦、兢兢业业、无私奉献,后辈更加充满活力、勇于创新。这样,生命之树才能常青,社会发展才能滚滚向前。”……

    “——”一声尖锐的哨响之后,广播里郑重的播到:“考试时间到,全体考生立即起立,停止作答。”王小鳗画上句号,合上钢笔,郑重地离开教室。

    接下来的几门考试科目,王小鳗依旧镇定自若,泰然处之,严谨、认真、细致的答题,倒也没有太多的波澜……

    随着最后生物科目的考试结束,高考铃声最后响起的那一刻,王小鳗走出考场,远方的夕阳照射着她的脸颊,把她的脸映得通红,蜡黄而瘦削的脸上洋溢起了久违的笑容。

    cao场上,考生们欢呼雀跃着,追逐打闹着,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将某个考生向空中高高的抛起,又接住,又抛起,又接住……

    离家近的考生们,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了。一些激动的考生将成堆的课本、作业、辅导资料撕碎,从楼上扬下。宿舍里那些布满各种味道的被子、床单等生活用品似乎都粘上了病毒,一旦触碰,迅即就会被感染。若不是家里仅有的几床被子、床单之一,回家还得继续用着呢,这些学生们一定连宿舍的门都不会进的。至于教室,他们若不是迫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再去的,因为在那里不知被煎烤了多少回。

    楼道里,响彻着“考完了……解放了……自由了……”的呐喊声……

    这是被压抑了十二载求学之路后的发泄。高考的结束,意味着绝大多数考生可以脱离学习的“苦海”,步入社会的“幸福”中,毕竟在这个偏远的山区县城,能考上大学的孩子终归是凤毛麟角,多数高三学生的命运终究是早早的就业,那时的他们,还未能体会到“现在不吃学习的苦,将来就要吃生活的苦”这句话的真谛。

    王小鳗来到好朋友刘芳的宿舍,帮她一起打包行李,刘芳家住在县城里,离学校不是很远,她的父亲骑着自行车来帮她拖运行李。刘芳用衣袖轻拂书本上的灰尘,一本一本整整齐齐的码好,用绳子捆起来,放到蛇皮袋中。

    刘父说:“这么多书,我的车子怕是驮不动。”

    “你这鬼成绩,怕是考不上的,过两天跟你小叔去广东打工,也好多赚点钱,到时候在那边找个人嫁了算了。”

    “你带这些破纸片回去有啥用,当柴烧我都嫌它不耐烧。”

    刘芳低着头自顾自的整理着,一言不发。

    “带上吧,兴许小芳以后用的上。”王小鳗朝着刘父微笑着说道。

    “小芳,我一会帮你拿些行李,送你到学校门口吧。”

    小鳗帮着刘芳打包好所有的行装。刘芳拿出一只英雄钢笔,递给小鳗,说道:“这只钢笔跟了我整个高中,还挺好写的,我怕是以后没什么机会用它了。小鳗,你肯定可以考上大学的,这个钢笔就送给你啦,它在你手里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校门口,王小鳗放下行李,与刘芳紧紧的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

    “小鳗,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芳,哭什么呢,兴许咱俩都考上了呢,再说万一我也没考上,那我到时候就去广东投奔你去。”小鳗擦拭着刘芳的泪角,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呸!呸!呸!不许你胡说。小鳗,你一定可以考上的。你抱负远大,成绩那么好,前途一定是光明的,只不过到时候你别忘了小妹我就好了。”

    “傻丫头,怎么会呢?我们永远是好姐妹的呀。”

    “好啦,你爸在等你了,下次有机会我来县城,去你家玩几天哦。”

    “好,你一定要来。”

    “一定,一定。”

    王小鳗挥别刘芳,此时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她快步前往食堂用餐,饭后慢慢在安静的校园里踱步。

    在兰县一中求学的三年来,她第一次那么轻松的享受着宁静的校园。夏日傍晚时分,微风吹拂,带来了一丝丝凉意,缓解了白日的酷暑,梧桐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着。

    cao场上,零零星星的还有几个高三的学生在打篮球,他们在以这种形式告别青春。小鳗就着夜色中的月光,打量着墙皮斑驳的教学楼,端详着熟悉的孔子雕像,望了望远方教学楼橘黄色的点点灯光,那是高一高二学子们在奋战。

    小鳗回顾着高中三年的点点滴滴,严厉的老师、紧张的学习、友爱的同学,当然还有那饭点奔赴食堂的百米冲刺、一张张永远写不完的试卷、开水房前花花绿绿的热水瓶、没有油水且能吃出各种杂物昆虫的食堂饭菜……

    第二天清晨,王小鳗收拾好行装,步入回家的旅途。校门口,她放下行李,再一次驻足望了望砖红色校门上“兰县一中”几个锈迹斑斑的大字,望了望远处的校园林荫道和教学楼。提上行李,离开了……

    龙须村距离县城有60多公里,王小鳗需要背着行李徒步走到一公里外的车站,坐上一天仅有一趟的中巴车到龙头乡。龙头乡到村里还有15公里的山路,那会还没有通班车,出行的人们多半是靠走路或者是骑自行车,运气好的时候可以遇到顺路的摩托车、拖拉机和三轮车,递上一块钱或是腆着脸说上几句好话,兴许可以捎上自己一程。只有在五天一次的赶集中,村里才有人开着拖拉机专门出来接送村民,做一点客运生意。因此,王小鳗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家,一来路途遥远,路上颠簸身体吃不消又耽误时间;二来对于拮据的王小鳗来说,这几块钱车费也是尤为重要,是自己几天的口粮钱,也够给弟妹们买很多文具了。

    王小鳗返程的这天,恰巧不是乡里赶集的时候,到乡里已临近晌午。早上在食堂吃的馒头稀饭,在一路的颠簸中,早就吐得一干二净。饥肠辘辘的小鳗下车后,在街角找了一块空地放下行李,附近小排档的菜香味随风飘散着,老板娘在街边吆喝着,三三两两的人在排挡进出着。小鳗嗅了嗅鼻子,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想到这是辣椒炒rou的香味啊,好久没闻到那么香的菜香了,味道应该很不错。念头短暂的在小鳗脑中一闪而过,她还是默默的从书包里拿出早上在食堂多打的一个馒头,干嚼了几口,咽了下去,二个多小时的颠簸胃口全无,小鳗将剩下的大半个馒头用手绢包好放到包里,向着乡道边上走去,希望能遇到好心的顺风车搭她一程。

    七月的晌午时分,烈日炎炎,马路被晒的guntang。小鳗在乡道边等了半个小时,连一辆过路的摩托车都没遇到。小鳗想了想,还是决定边走边看,兴许路上能碰到,再不济也能在天黑前走回家。

    走了好一阵子,小鳗隐约着听到有车轮呼啸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到不远处有一辆灰色的小轿车疾驰而来,她刻意的往马路中间站了站,使劲的用力摇摆着手臂,希望好心人能停下来。怎奈这辆桑塔纳小车,在她边上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反而“滴滴滴”长按着喇叭,加速着向她撞来,一个梳着中分头、身着灰色西装的男子从车窗外伸出头来骂了一句:“找死啊,滚开!”

    小鳗被吓得马上往马路边后退,一个踉跄,摔坐在地上,只见小轿车扬起一阵风尘消失在视野中。小鳗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背起行李慢慢继续向前走。

    这种情况,在乡里太常见了。不能指望每个司机都是热心肠,小鳗依稀记着有一次放寒假,走了很久遇不到车,天快黑了下来,最后遇到一辆拉猪的空货车,司机好心地免费搭小鳗到村口,就这样小鳗蹲在车上的铁笼子里,哈着腰,扶着布满猪屎的栏杆,坐了一路。小鳗那时也觉着挺开心的,至少不用花路费,还可以早点到家。可是,今天小鳗的运气不那么好了,别说运猪的货车,哪怕是牛拉的木板车都没有。就这样,小鳗咬着牙顶着烈日,走走停停,从晌午走到夕阳西下,花了差不多四个小时才到家。

    此时王大娘正在屋外的水井里洗着菜。

    “娘,我回来了。”小鳗放下行李,一屁股直接坐在地上,cao起井边的水瓢,舀了一瓢井水,一口气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啊……累死我了,走得我的腿都快废了。”

    “大丫,你今天咋回来了,怕不是犯什么错误,老师让你回屋了?”王大娘一脸惊讶的看着小鳗,在她看来,往年的暑假似乎要晚那么几天。

    “没有,没有,娘,你想哪里去了,我前几天高考完了,今天就放假了。”

    “你快弄点吃的给我,我快饿死了。”

    “瞧你这点出息,走这点路就这样,你们这些读书人啊,真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我年轻的时候,挑着几十斤的瓜果蔬菜走山路去乡里赶集嘞,哪有现在这么好的路走。”

    “不行,不行,等我以后工作了,第一件事就是攒钱买一台小车。”小鳗又舀了一瓢井水,简单的洗了一下脸,捋了捋头发说道。

    “可拉倒吧,你知道那小轿车多贵啊,那是乡长书记这种有钱有势的大官才坐的起的,咱这平头老百姓,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你大白天做啥梦呢。”

    “我看看锅里有啥吃的。”小鳗也不辩解,拄着酸麻的腿,一瘸一拐的往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