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月下论死生
月下修篁拥翠,峰上竹海翻腾,竹叶簌簌穿林,月光如一团轻雾,笼着月亮下面的竹林小舍,更有枝叶横柯,清影斑斑,连陈清平的影子也落在竹林中。 陈清平看精舍上书“寒秀斋”,旁边有两联古诗,却是: “风泉隔屋撞哀玉,竹月缘阶贴碎金。” 陈清平默默念了几遍,把眼觑看这修竹美舍,只觉心头平和恬静,更有淇奥之想。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居室如人,子桥师兄倒也当得翠竹的品格。”陈清平暗暗想道。 “吱呀——”门扉翕动。 陈清平转身一看,便见一人提灯转出舍来,把灯一照,睡意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对陈清平道:“我家道师不在家,刚下山去了,烦请陈道师另寻时候来。” 陈清平一想,便问:“童儿,知道你家道师去了何处吗?” 童儿道:“道师只说去看望故人,神色很不好。” 陈清平心里立刻就明白了王子桥的所在,便道:“我知道他去何处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童儿执灯还礼,目送陈清平转身挥袖,向山下掠去。 陈清平脚踏竹浪,袖分松涛,径自向山下电射而去。 今夜是已故的丁通师兄的生辰,王子桥定无别处好去,只可能去的便是荒废的翠纶湖。 不知奔走了多久,一片清莹氤氲的水气便罥在陈清平眼里。 湖泊翠色涵影,千里烟水茫茫,目力所及却不见白鹭游鱼,只偶尔有几尾鱼苗在湖中冒头。 “我都忘了,这里的生物圈子俱已绝灭,这些鱼苗还是新投的。”陈清平荡了荡这水波,只觉得死寂一片,没有半分大湖大江的活气。 “真人一怒,生灵绝灭。”想起那位真人,陈清平心里有些忌惮。 陈清平微微叹了一口气,展袖如莲,踏水而行,不多时,便落在了一处洲渚中。 又是初夏,正中大地依旧平滑如镜,岛生的植物白芷、靡芜、菌桂,杜若等已然悄然开花,零星清香,攀绕着废弃的庐舍、寨子,茂盛而热烈地绽开。 陈清平俯下身子,拈了一朵雪白可爱的杜若,别在自己的衣领上。 “清平?”轻细如雪的脚步声落在陈清平耳中,但见月下步出一个白衣落拓的剑客,目如秋水,形如玉树,仿佛拨开纷乱的紫陌红尘而来。 “子桥师兄。”陈清平直身而立,微微而笑。 王子桥忧郁落魄的眼睛一转,不看陈清平,却看向那废弃的庐舍。 陈清平的眼光也转向旧年居住过的青庐,废墟颓圮,蛛网横生,二人一时都有些相顾无言。 “才离开一年,这里就如此荒废颓唐了吗?”王子桥的声音如涨起的夏雾一般朦朦胧胧。 陈清平抚摸着衣领上的杜若:“于人而言是荒废颓唐,对于这些草木虫鱼来说却是乐土,看,它们长得比从前更好了。” 王子桥依着旧庐:“你这话很像昔年的丁师兄,可是……他已经死了。” 陈清平坦然:“天地有大德曰生,有大归曰死,殊途同归,师兄不必过分萦怀。” 王子桥侧目:“你可感受到生死之间的大恐怖了?” 陈清平想起了在光中如秋叶般凄美坠落的石韫晖,又想起了如金阳融雪般逝去的丁通,默默点了头。 “当年,我也是坐在这里,”王子桥不无伤感地指着那萋萋绿草丛道,“我曾经与你说过同样的话,而当时与我对谈的却是师兄,可是一别经年,我还在,草坪还在,可是当年与我对谈之人,如今何处呢?” 陈清平默然:“子桥师兄以为当时自己所言错了么?”
王子桥仰看月色:“今时今日,昨日昨时,想来说这话也是不同的,我当初未曾真的失去,所以也不是真的洒脱。可是,当我真正失去亲人至交,如何能毫不动心地谈论生死。” 丁通之于王子桥,与丁通之于陈清平,是不一样的,哪怕他们都视丁通为兄长,但情深情浅,却是不同。 陈清平:“一年来,师兄从于人前不提此事,清平以为师兄已经忘却了。” 王子桥缓缓道:“眷恋生命,难道是可耻吗?” 陈清平摇头:“不,当然不是,正是因为眷恋生命,所以才要入山求道,出海访仙,有了生的不舍,才有求仙的坚决啊。” 王子桥沉吟道:“生死,是世间的两种常态,如这初夏生,秋末死的草木,生可向死,死却不可逆生,真是不公啊。” 陈清平无言以对。 王子桥自顾自道:“你说,生死之态能够被打破吗?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生生死死,轮转不休。” 陈清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师兄,为什么要这样想?死亡是万物的归处,若我辈仙道不成,难道竟以尸鬼之道再返人间吗?”话到末尾,更生惊疑之感。 王子桥挑起长眉,轻蔑道:“尸鬼小术,不过尸居余气,看似颠倒阴阳,实则靠着寄居腐尸白骨苟延残喘罢了,岂是大道?” 陈清平心如清镜,苦笑道:“原来师兄并非堕入迷障,而是心有宏图,是清平妄作聪明了。” 王子桥负手于芳草洲渚上,忽而道:“天下最不可捉摸的便是生死,不知道这条道会走多久,只是走下去,求索罢了。” 陈清平忽而有些羡慕王子桥,羡慕他迷惘、悲伤后,又能坚定不移地找到自己的道。 “走下去罢。”陈清平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