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八章 千里血河
晴历94年，冶星月十五日。 从赤目上人现世至今已经过了一个月，云响州的人口数量也正式步入了负增长阶段。 约四十五万人受此事直接影响而死，千万人流离失所，整片西云九城彻底陷入停转的无政府状态…一亿三千万人人栖居于此，而各路官方责任组织只来得及疏散了约八百万人。 已经很了不起了。 哪怕是近代史上波及面最广，打得最惨烈，持续时间最长的雷雨之战，也是耗了五六年方才勉强达到这个级别的破坏程度的。 再算上接踵而至的全域天灾，资源断供，紧急疏散导致的全域压力…云响州的人口数量正在以八万人一天的效率光速锐减。 越往后拖只会死得越多，前天的统计还是一天五万三千人呢。毫无疑问，这绝对是晴历以来最为恶劣的超级灾难。 从天堂到地狱仅仅只需要一场叛乱，无论此事最终结局会走向何方，天海五州都需要好好的重新审视一下自己了。 赤目上人仅仅只是在走自己的路，而大多数被算在此次事件死伤统计中的人，根本就连祂的影子都没见到。 和平年代的最大危机是什么？ 踩踏…？大概吧。 不同于故事书中描绘的众志成城，全域百姓安安静静地抱团等死，向来平静悠闲的云响州人在面对灭顶之灾时还是蛮活跃的。 官军在被两条残龙碾着向东浩荡撤退的过程中，光是组织武装起义的地方小头目，宣扬末世降临的野生邪教头子的妄人之类，就已经被他们顺手剁了七八个了。 虽说这帮家伙的危害与眼前的天灾相比几乎等同于尘芥，但适逢大乱先斩神棍，这句话绝对是集合了古人亿万星霜智慧的真理之语。 再说回事件的正主，整篇灾厄史诗中绝对的主角，赤目上人祂老人家吧。 巨龙自打抵达第二防线起，便陷入了断续性的精神分裂状态。随着主导意识变换，祂所呈现出来的外观形象也会变得截然不同。 当蒙世国苏醒时，祂便会化作连征天舰在对比之下都像个玩具小飞船的墨晶巨龙，屏蔽一切外界影响，挨了打也不会还手…这个状态下祂几乎失去了所有生物性。 横眉冷对千夫指，墨晶巨龙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云响北极的天隙。 神的另一个身影，则是受坤道恶兽现身的刺激而激发出来的始源异龙身。这玩意虽然与赤目上人的其他形态一样不死不破，但百分之一百可以划进“动物”的范畴内。 不如说祂有点太过活跃了。 都不用哨兵举着望远镜去看，光是听到那阵自天边传来的恐怖狂笑，大伙就能知道…是那个疯狂的意志上线了。 血河异龙的目的同样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目的。你说祂是纯粹的混沌吧…可这玩意闲下来的功夫还是知道按时吃饭的。 祂会从铺满血红晶鳞的腹部下方裂开一张大嘴，四肢弯曲往地上一趴，有啥吃啥，接着回过头去继续跟仍未清醒的菲大打特打。 其实这家伙根本就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补充任何能量。尽管官军中的专业研究员们仍未搞清祂是从哪发出那…引人厌恶的狂笑的，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血河异龙不具备任何智慧，他所做出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主导意识的“习惯”。 比如说在乱挥肢体的时候配上一些毫无意义的招式名，稍微动上两下便要打个“呵欠”，打起架来一定要中心前倾撅着屁股… 现在看来，黑流身与白滞截之类的诡异嘶嚎并不是引发天道之力的咒文，纯粹就是…好吧，鬼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比起那种两股意识互相争夺控制权的酸腐戏码，杨御成与蒙世国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作为极端性格体现的互补之相。 两者之间并不存在意识冲突，反而更像是定时轮岗换班的巨龙驾驶员。 墨晶巨龙走上一阵，便会换出血河异龙来大闹特闹。同理，不知疲倦的血河异龙也会严格遵守内部制定的时间表，按时离场。 那么一直保持着深邃沉默，从不表露任何情绪的三轮纱夜…或者说是被困在头顶逆星落中，成功结合人性获得神格的赤目上人呢？ 毫无疑问，她才是真正的主体，一个万事无谓又十分护犊子的母性人格。 她不必现身，正如她临行前的那句话：生我所愿，死亦我所愿。 有意思的是，狂暴混沌，一旦现身便会将方圆百里之内一切文明痕迹彻底抹除的血河残龙，反而拖慢了墨晶巨龙向东朝圣的步伐。 谁都没法预测祂会跟菲打到哪里去，两头残龙在最夸张的一次冲突中直接跑进了无想海，害得墨晶巨龙又白爬了三天。 这是场竞速赛，菲，蒙世国，杨御成，最先唤回自我意识的人便能决定云响州的命运。只不过…他们真的有找回自我的必要吗？ 人活一世，追求的不就是返璞归真么？ 晴历94年，冶星月十七日。 观霞山被从地图上抹去了。 说来也挺寸的，墨晶巨龙爬到三崖镇关口跟前时，鸟身白龙正好缠在祂身上又啃又挠。突然换班顶上的赤晶异龙狂笑一阵，随手一发“白滞小天铳”将其拍飞了出去… 我就不在此复述菲从观霞山的废墟中爬起来之后，是怎样被揪着尾巴当成鞭子一顿乱甩，又是怎样把杨御成一掌拍进千米地下的了。 话说回来，这地界之所以叫三崖镇其实是有由头的，由头还不小。 三崖三崖，顾名思义就是三山环绕，其中一座便是观霞元君征战一生换来的小山包。 另外两座呢…先前事务繁忙没机会介绍，再回首来，也没有介绍的必要了。 连通云响西陆的重要海港，在两头狂暴野兽的撕咬翻滚之中化成了一片坑洼灰地。 从观霞封山大阵中跑出了不少名列经籍的恐怖妖兽，机灵些的探出头来瞧了瞧场中情势，便直接使尽浑身解数四散逃去。 至于那些仍停留在原地，扯着嗓子大吼“愚蠢的凡人！爷回来啦！！”之类老套台词的呆子们…它们基本都被卷进了浑噩双兽的游乐之中，尽数化成了稍微高级一点的大坨rou泥。 封印破碎，群魔出笼，这种足以成为传奇故事开篇或者结尾的恢弘场面其实还是挺吓人的。 不过当你看到那头三首生一目，所过之处尽染滔天黑气的远古魔王夹着尾巴，一边呜咽着一边抹眼泪咬牙逃命的画面时，你就该明白了…与其去管它们，不如先管好你自己。 这些被关了千百年的家伙要么就是很难被杀死，要么就是很有研究价值。不过事到如今，无论是奇形怪状的魔尊兽王，还是满脑子只有柴米油盐的庸碌凡人其实都差不多。 一切神话传说，一切亵渎史诗，一切诡秘难解的超自然之主，在这两头只知扑咬缠斗的原始野兽面前，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官军一边退，一边不断疏散着早就已经收拾好家当细软的各地居民。 前线推进得实在是太快了，前天还在照常上下班的中云子民们，今天一早醒来就能一睹传说中的巨龙真容了。 马与机械车轴的速度可赶不上巨龙那挪一步就能画出一条地铁路线的脚步，故此云响全域不管稳不稳定的传送阵都已被调作军用，负责相关事宜的修者们都快累秃了… 血河异龙的破坏影响是在千里范围内随机辐射的，而墨晶巨龙也会根据所处的位置自动修正路线。大体来讲，云响南端靠近雷行州的诸多地区相较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 不过，一座原定承载百万人的城镇突然涌进了千万人…混乱之景不难想象。 一方是天灾，一方是人祸。雷行与风来已经在尽最大努力进行接受难民的工作了，但还是架不住他们会自己玩死自己。 当赤目上人正式进入有大量人口汇聚的中云地区时，光是因恐慌引起的大逃亡运动就造成了至少百万级别的居民伤亡。 事实上…那天轮班的根本就不是会四处搞破坏的血河异龙。然而在撤退过程中逐渐散落各地的官军加起来也只有百万之数，根本就无法维持这么大范围下的稳定秩序。 这倒也无伤大雅，反正墨晶巨龙下班之后，两头癫狂怪兽立马就在城镇区域中开启了毁灭万物的盛大狂欢。 仅过了一天，云响州的文明建设便至少倒退了三十年。不到一周，大致坐拥十数亿人口的泱泱云响已经变成一片荒地了。 地脉断裂，传送通路受阻。官军与各路江湖势力联合起来抢修阵基的过程中，粗略统计出来的伤亡报告也终于送到了指挥部。 六千一百七十七…万人。 这是个足以让人陷入麻木的数字，也是人类根本就无法具体想象出的庞大数字。 这是什么概念？闭上眼睛，回忆一下你所参加过的，或者是看到过的，最拥挤最混乱，人挤人肩顶肩的超大活动场面吧。 有画面了吗？ 好了，睁眼吧。 我可以拍着胸脯跟你保证，你印象画面中所有人头加起来，绝对到不了十万。 云响州的历史…已经结束了。 光耀教会宣扬主上七天创世，靠不靠谱我不清楚。但要是有信奉赤目上人的疯子说他家主子七天灭世…那么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对仍然身处云响州的人们来说简直是天堂般的画面了。 七天时间，破城尸坑中的碎rou根本就来不及化作枯骨，有些甚至都还没开始腐烂。就算是大量尸体堆积下注定会引发的瘟疫，都要再等上一段时间才能酝酿完成。 就像死神坐上了火箭，就像飓风过境。若将云响州比作一个人，那么他现在估计都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已然死去。 更令人绝望的是，沾染到血河之中高浓度敌龙尸液的尸体们…开始病变了。 不像人类，死而复生的敌龙血rou并不存在所谓的灵魂，所以它们即使被卷进了墨晶巨龙的湮灭力场中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尽管大多数浑噩爬行的血rou怪物都被红白双兽碾得无从再生，但还是有不少身负不死性的怪物于过境台风中成功“存活”了下来。 天灾降临时，直接死亡的生灵永远只会占最终统计的一小部分。明天，下个月，一年后或是十年后会死多少人？ 没人知道，没人敢猜。我们甚至不敢确定…自己到底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就连官军中体魄强健的修行者们，也无一例外地开始显现出龙熄热的症状了。 “是的，我确实是你们口中的双源。”临时搭建起来的难民营中，寻香轻轻一叹，为草铺上再无声息的孩子蒙上白布。 义军队伍中，懂得些许医疗技术的人都参与进了救治工作。其余成团则在化身漆龙的李结缘的带领下警戒外围，同时负责规划疏散路线。 地势已变，去年方才正式修订的云响地图已经没法作为参考了。 “太后呢？木鱼僧呢？”血迹斑驳的医用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雪隐双手颤抖，俯身掩面，猛喘了好几口温腥的血迹方才说道： “现在…现在正是人们需要你们的时候，就算打不过那两条该死的龙，碾死外面那群怪物对你们来说应该也是轻轻松松的吧？” 疑问至此，虽然还有很多话能说，但雪隐现在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进路被断，撤退变成了追击…滞留在此的各路军势与江湖组织建立起了临时搜救队，力图在搜救幸存者的过程中清剿敌龙血rou。 然而…结果却不尽人意。 没有幸存者，只有敌人。 这已经不是人智能够理解的灾难了。 “流离未现，就说明他们两人仍在努力。”寻香缓缓摇头：“我不出手，是因为我不能。” “是因为那些狗屁规则么？”雪隐叹了口气：“什么天地不仁，什么…” “是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寻香紧闭双眸出言打断道：“我从来…就不在乎那些…狗屁规则！只是…我现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力量。” 雪隐疑惑抬头。 “和菲一样，我的心…也早已被伤痛填满。”她转过头来疲惫说道：“四十年前，我没能守护住我的爱人，也没能守护住我爱的世界…现在在你面前的我，不过只是一具空洞躯壳。” “什么时候走？”半边脸颊布满灼痕，整条左手显露白骨的寅虎突然出言问道。 “走？”雪隐一愣。 “我们会留在这里。”寻香轻声解释道：“雷行军和云响府军会在此处建立疏散基地，云响州脆弱的地脉已经承受不住之前那么大范围的传送转移了…而你们，要继续向东去。” “去哪？”雪隐不解问道。 “你，水镜，忌，五杰和结缘。”她依次点过诸多人名：“寅虎和陈息神会带着你们去找陈惜命，把五个终末的谜题交给他。这是唯一扭转绝望未来的方法，唯一…” “其他人呢？”雪隐起身沉声道。 “做力所能及的事。”寻香简单答道：“当局势无法挽回，我便会解放真身。到时你就能明白，为什么我要说我不能出手了…” “等他们回来，立刻动身。”没等雪隐回话，寻香便转向寅虎沉声说道：“一定要将孩子们平安送到，之后…你可以留在那里，也可以来跟我一起去试试唤回菲的意识。” “我会回来的。”寅虎晃了晃尾巴耸肩说道：“我跟人类合不来，他们实在是太腻歪了。” 语毕，她颇为不屑地瞥了一眼雪隐。 无言，雪隐紧了紧身上的剑带。 继续动身，向东… 赤目上人行进的下一站，也是我们接下来要途经的中转之所。 瞳笃县，碧方镇。 云响府军的指挥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