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夏前论道
那是今年入夏时的事。 插芊七子前五人都是贺谏早年游历江湖,参与星烁之战时收入膝下的私人弟子。 俗话说收徒看眼缘,缘便是或相合或不合的个性彼此碰撞。青年时以跳脱桀骜著称的大山主能看上眼的娃娃们,自然也不会是什么能乖乖听话,枯坐数载的老实性子。 说是七子,可除了编号第六之外,其他人呆在外头的日子远比呆在山里的要多得多…这也是为何新入弟子都会下意识地在心中将冷静睿智,帅气非凡的苏乘当作厉宗大师兄。 虽然不太在乎外人对自己的评价,但苏乘本人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想到… 会不会自己才是异类呢? 毕竟…这位意外而来的师弟,师父冷不丁捡回来的关门弟子也只是山中过客。 金丝雀的笼子关不住羽翼丰满的展翅雄鹰,有些东西天生就属于狂野丛林。 我从他偶尔闪出的锐利眼神中就能看出,此人与师兄师姐们一样…他们都会昂首挺胸,迈向混沌的泥沼。 “师兄,我有种感觉。”发了好半天的呆,神秘小七杨御成才终于抓起一枚漆黑棋子随手丢到面前小溪中。 “你的感觉可太多了。”苏乘靠在树边抱着膀子,静静望着缓缓下沉的棋子。 “是的,每次都很坏,而且每次都应验了。”杨御成眨了眨眼,呼啦一下转过头来:“剑道上的低劣天赋便是我的死兆,我若是再这么空手打下去…便一定会死在攻击范围不足的场面中。” “也许你不该来插芊山。”苏乘瞥眼瞧了瞧不远处天然土坡上一排排整齐圆润的枪眼:“观霞山一定会把你当宝贝给供起来的…” “太小的池子盛不下我,更何况吴聆此人与他背后的那群妖魔鬼怪我也信不过。”杨御成拨起一根短木枝抬手一甩,墙上又多了一处风洞: “凌厉之意并非来自枪矛斧钩,长杆之威皆从腰力起…无枪胜有枪,我又何必去跟那帮埋头苦读学前班的庸才抢什么鸡头凤尾呢?” “即使不懂剑,你仍然优秀得让人羡慕。”苏乘看了一会由无数枪眼钉出来的超大型鱼粒粒壁画,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按理说这时段该是我来传你功法,可你已经把经阁里前倒几百年有的没的全丢给学完了…” “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也就五式还算有点可塑性,这是前代飞…师祖改订过的版本吧?”杨御成嘿嘿一笑,用两根手指比划了个“大山清剑”的中途起手式: “第一次看到你用出这招我就明白了,这可不是一群天资不足的后继者们曲解误用了千百年的古传秘术。它们真的…很年轻,也很有激情,就像山中英姿勃发的少年弟子们…” “恕我直言,你也是那群“英姿勃发的少年弟子们”的其中一员。”苏乘歪头回道:“我承认,尽管现在名义上还处在学前班阶段,但以你的学问已经足够当个客座长老了…只是,我衷心希望你也能偶尔展现一下“少年们”该有的“英气”。” “我说话很像个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么?”杨御成眨了眨眼:“少年…应该是什么样的?” 苏乘叹了口气,并未答话。 “我看不起凡尘俗物,也许这就是天道化身与生俱来的傲气吧?或者是来自前人蔑视四方的记忆?”杨御成摇了摇头:“我没办法变成别人期望中的样子,我甚至都理解不了自己…” “不必急躁。”苏乘微微耸肩:“谁都不知道明日会走向何方,性由人定,究其一生都未曾踏上寻真之旅的匆匆过客也大有人在。” “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杨御成抬起头来平静说道:“当窗外那片树叶落下…呵,我也不想说这么矫情的台词,但我确实活不到明年了。” “怎么回事?”苏乘终于站直了。 “我的本体不在这里,但仅仅通过外身显化应该也能看出不少端倪。”他抬起右掌微微发力,黑白爪痕倏然自指尖现出向上蔓延: “使役天道之力并非毫无代价,这玩意就像一辆没有停止按钮的铁皮列车…要么开到前路断绝脱轨翻车,要么开到燃料耗尽。” “山中转生之法三十有六,就算不用生祭,借物假行之术也不是什么稀罕手段…” “我知道,我当然不是那种“人活一春秋,灿烂如花火”的浪漫寻死鬼。”杨御成耸了耸肩:“我已经找好合适的身体了,剩下的只看机缘。我是那种在柜台里挑好了一块蛋糕就绝对不会左右旁顾的类型,选来选去实在是太累了。” “你的事情我不好评价,不,应该是谁都没有资格妄加评价。”苏乘叹了口气:“但…即使是你应该也有深爱着的人吧?雪隐,阿闪,还有那位圣女阁下。为了他们,尽量活得久一点吧。” “这可不是我说了就能算的。”杨御成笑了笑:“时间不等人,局势已经拖不起了。接下来我要加速这场博弈的进程,同时也是为我自身创造机会…这场计划中,插芊山的力量至关重要,当然,其他组织也是不可或缺的。” “你真的觉得自己能斗过那些终年都在捣鼓阴谋诡计,玩弄权谋之术的老东西么?”苏乘淡淡回道:“他们想要云响州变成什么样,云响州就会变成什么样…一直如此。” “那你呢?你为何又要在每个势力各插一脚?”杨御成看向小溪对岸:“你到底是魔教后裔,还是正道新星?你追求飞仙的道是为了什么?你的问题…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即使是你,应该也有深爱着的人吧?” “为了复仇。”苏乘与他望向一处:“我心中有恨,越压抑,积蓄的恶意就越强…” “不太像。”杨御成摇了摇头。 “人们常说复仇是空虚的,但…只有在解开这份心结之后,我才能寻到该走的路。”苏乘转过身来:“我是个很平凡的人。” “你的事情我不好评价,不,应该是谁都没有资格妄加评价。”杨御成也转回视线,看着他苦闷疲惫的的面庞笑了两声: “你瞧,我又学到了一句相当方便的场面话…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就像个树洞,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别人塞进来的词语句子奉还回去。” “你真的只是在学习而已么?你真的不具备完整的…人性么?”苏乘皱起眉头: “世间怎会有如此精致的提线木偶?我能感觉到,你是真实的。” “就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杨御成微微一叹:“我只需看一眼你打出的折柳掌,便能打得比你更好。放眼全山上下,辨青腿踢得比我还标准的估计也超不出一掌之数…这还是建立在我根本就没专心练习研究过五式的前提下。” “也许这只能代表你天赋卓绝呢?”苏乘回道:“许多奇迹的引发者其实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切,失真亦真,既有即在。而且你如今依旧困于沉浮之境,这不就是种代价么?” “不,师兄,我不踏进虚想不是因为某种规则限制,而是因为我不能。”杨御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个洞装不下那么多,那么精纯的灵力…我越修行离死就越近,但我却又不得不做。” “怎会有人生来便要背上必死的命运?”苏乘踏前两步:“体弱病儿用药医,癫狂妄人受枷禁,再密集的死线里都会存在一丝生机…” “因为,我不是人。”杨御成平淡答道。 溪水潺潺,风吹柳叶。 雪花飞飘天薰月,落于肩头虽无寒意,却直直冷到了人的心里。 “这是个倒置的世界,我的使命就是将其扳回正位。”杨御成垂头说道:“但生存在这里的亿万生灵…他们就活该为此献出生命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乘来到棋盘跟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都摆出一副知晓真相却不肯言说的态度?” “因为没有必要。”杨御成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眼睛:“就像你对一个人说:你会死。他可能会给你一拳,也可能会置之一笑…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深入人心的规则。” 苏乘抿嘴不语。 “我们的世界已经走到尽头了,但有人通过某种方法止住了毁灭的进程。”他指向面前小溪:“用比较简单的说法来解释的话…水面之上是我们的世界,水面之下则是正在等待诞生的新世界。天地倒转,水底便会成为天顶。” 抬掌白花散,漫天飞雪于两人面前缓缓凝成了一面潺潺小溪的倒置幻影。 “云响州将是第一颗被压入水中的棋子…于它本身来说仅仅只是沉下去之后翻了个个。”杨御成指向小溪底部的漆黑棋子: “但生物不行,没有任何一个会生老病死的有灵之物能承受此等重压。你们会被压成一摊比rou泥还要细碎的粒子,当新世界浮上水面,曾经的“你们”也会随之溢散而出…” “灵气…”苏乘咽了口口水。 “世界就是这么循环的,天海五州,海天五州?没什么区别。”杨御成又叹了口气:“打个比方,现在我们所处的世界就像一本书…想要看到接下来的内容就必须翻页,但翻篇之后,这一页的诸多故事也会随之下沉,遭人忘却。” “有人不想让自己深爱着的一切化作虚无,他们将书页牢牢钉死,使我们只能在两页故事之间反复横跳。”他继续说道: “但我们都知道…故事永远是向前的,书也终将翻至下一篇章。区别只在于看书的人,只在于他是否还是那个愿意死死盯着这两页早就能倒背如流的老套故事,看得眼冒血丝的偏执狂。” “就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么?”苏乘闭目皱眉思量一阵:“故事应该是连贯的,即使翻页,有些东西应该还是能带到未来的吧?” “很不巧,这本书是个合订故事集。”杨御成哈哈笑道:“记载着你我名号的故事正好会在这一页迎来终章,仅此而已。” “至于有没有办法改变现状…” 沉思许久的苏乘缓缓抬起头来,注意到了杨御成脸上浮现出的招牌邪笑。 “有,我坚信人定胜天。”他朝自家师兄抛了个媚眼:“但很显然,之前那些被翻过去的故事都失败了…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也做过类似的,甚至是同样的反抗。” “所以你有计划?“苏乘揉了揉脑门。 杨御成从桌台底下掏出两枚棋笥,哐当一声磕到石质棋盘上将其砸得粉碎。 哗啦啦…黑棋白棋四散飞溅。 “说到底,我是个粗人,从小到大也没被什么正经家伙好好教育过。”杨御成向苏乘飒爽摊手:“这还真是我第一次跟人搞这么高雅的活计呢。如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作为师兄可得好好指点我一下…我是真的不太懂这些。” “你要干嘛?”苏乘看着飞出去的棋笥碎片与满地棋子,眼角不断跳动。 奶奶的…这收拾起来得有多麻烦啊? “论道啊。”杨御成眨了眨眼,重复了一遍飒爽摊手的流利动作:“落子吧,苏师兄?我那一枚已经丢出去了,不悔棋。” 苏乘看了看溪底黑棋。 又看了地上四处零落的大片白棋。 御成啊,我说啊,论道这玩意啊… 真的不用搞得这么… 算了。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