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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人间:七章

    中秋节的晚上,洪母炖了一锅鸡rou,又备了几道菜。可能也觉得明晚洪姝就入了别人家门,她格外殷勤,夹了几块鸡rou,一个劲地往洪姝碗里放。

    洪姝有些受宠若惊,吃在嘴里,心里却泛着涩酸。这么多年,她十八岁了,居然能在出嫁前夕感受到迟来的母爱,撇开掺水的成份,总得有这一点点温暖供她可取。

    第二天,洪姝没有丝毫的留恋和不舍,满心欣喜地出嫁。

    当接亲队伍来了,三辆小车,两辆装嫁妆的小货车。

    村子的人沸腾起来;洪家那只机灵小泼猴出嫁了!

    而且,新郎眉目清秀,举止斯文,家庭条件又好,洪姝有福了。

    当晚,结婚酒席结束,已经十一点多,她的婆婆,一个六十多岁,面目苍白,怏怏无力而病态的老人对她说:“娃呀,进了我们林家是福是祸看你造化,妈希望瑞仔能改过,你就有福,他要是惹事,你该怎样还怎样!记住,以后这个家你当家,你是女主人,担当家里的责任。”

    说着婆婆一阵猛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虚气。

    洪姝心头涌起异样,不知婆婆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的话也给了洪姝一股底气,这个家有人情味!

    洪姝急忙轻拍她的后背,等她咳停了,扶她坐下。

    洪姝让林瑞去倒杯温水,让婆婆缓缓。林瑞有些不情愿,边倒水边抱怨:“妈,今晚是我大喜日子,你说什么丧气话?万一你一口气没上来,那这个家还不散了...”

    洪姝惊讶地瞟了一眼,见他神色平常,暗暗松了气,但林瑞的话还是在她心里起波澜:他说话怎么这么怪?

    洪姝将水端给婆婆喝,而公公,一个比婆婆还年迈的老人,虽然穿着精神整齐,但满脸的皱纹使他更显沧桑。

    他站在一旁,默默打开抽屉,拿出几粒药丸让林母服下。不一会儿,林母脸色缓了不少,气也顺了。

    “晚了,你们上楼歇着吧!”林母吩咐着,又看了看洪姝,眼神深沉,让人揣测不清。

    洪姝一个字都不敢吭声,瞄了一下林瑞。

    林瑞脸色不悦,杵着没走。

    林母抬头,看着林瑞,声音很是疲惫地说:“有事等明儿回门了再说,你急什么?”

    林瑞松动了,他对洪姝招招手,说:“上楼。”

    洪姝低头,她觉得林母状态不好,就这么上楼似乎很不妥,她犹豫着没动。

    “去吧!明儿还要忙着呢。”林母拉着洪姝薄小的手,却触到她手掌里的茧,不禁愣了。

    林母轻轻抚拍两下洪姝的手背,又催促她上楼休息。

    洪姝只得随林瑞走了,到了楼梯玄关处,她回头看去,见林父扶起她往后屋走。

    她走的很吃力,佝着背,腰也挺不直,脚步浮虚无力,双膝微弯。

    洪姝暗暗吃惊,酒席的时候,她见林母笑容可掬,虽然一直端坐着,都是林父和林瑞俩姐忙前忙迎接招待宾客,但精神还不错,怎么一下子这么乏累!

    上了楼,洪姝悄声问林瑞:“咱妈是身体不舒服吗?”

    林瑞推开房门,平静地回答:“她病了一年了,日子也就这一两个月吧。”他边脱下西装往衣架一挂,边解领带又低声嘟哝:“走都要走了,还折腾我的事,真是被她害惨了,什么不结婚不给我财产...”

    他低喃着往卫生间去,后面的话,洪姝没听清楚。

    她怔怔望着林瑞的身影,心头说不出惊愕,那是他亲妈呀,他的语气怎么一点都不伤感?

    洪姝失神地往床上一坐,原来婆婆已经病入膏肓!

    林瑞从卫生间出来,见洪姝发呆,便说:“怎么还不换衣服去洗脸刷牙?”

    啊!洪姝回神,她点点头,拿出睡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洗漱用品一应俱全,还有面晶莹剔透的镜子,洪姝看看自己,一身红衣配着红色长裙,枣红高跟鞋一垫,整个人高挑不少。头发盘成高发簪,戴上金色花珠钗,像开屏的孔雀。

    她的五官普通,惟有一双大眼睛乌溜溜,透着灵敏机智。

    洪姝伸手抚着镜子,顺着倒映出来的自己脸上轮廓轻轻摸了摸,指尖划过她脖子处,正挂着一条金灿灿的项链,手上也戴了两个金戒指,还有一对金耳环。

    这是洪姝意外之喜,没想到洪母会给她金饰,虽然这些都是林家送去彩礼的钱拿去买的,洪姝还是满心欢悦,洪母总算不她刻薄一回。

    洪姝欢欢喜喜洗漱,换了睡衣出来,却愣住:林瑞正掏着她的包包。

    林瑞听到声音,转身问道:“箱子的钥匙在那里?”

    洪姝还没回神,眼睛看向床头上的红色皮箱,那是每一个新娘出嫁时的喜包。里面装着父母给的嫁妆,钱或金饰贵重的东西,还有兄弟姐妹送的结婚贺礼,也是以钱或金饰代替。

    可谁都知道洪家什么情况,而且洪母那么厌烦洪姝,就算家里宽裕也不会给洪姝嫁妆。更何况俩哥那个德行,怎么可能皮箱里有东西?只是备个空箱装几件新衣做个样子,掩人耳目而已。

    林瑞他心里不是有底,洪家没有嫁妆可给!

    这样迫不及待要看皮箱是什么意思?

    “快呀,钥匙呢?”林瑞语气重了,朝她不耐烦地催。

    洪姝恍然地走过去,从小包包的暗袋里掏出一个小钥匙。

    林瑞一把夺过去,打开皮箱,将两套衣服扔在床上,急忙找箱里的暗袋。搜了一会儿,只掏出几张用红绳系的票子,他数了数,才六百,当即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这点钱?”林瑞沉着脸问:“彩礼呢?没有嫁妆,连彩礼都花的一文不剩?”

    洪姝怔忡走过去,缓了缓,才说:“我不知道,这是...压箱底的钱,现在拿出来不吉利,要三天以后...”

    “这也太狠了!”林瑞猛地一甩手上的票子,骂道:“妈的,死癞婆子!”

    洪姝吓了一跳,她震惊地看着林瑞,一时忘了新婚之夜,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爆粗口!

    一向彬彬有礼,说话温和斯文的林瑞竟有这么阴沉的一面。

    她后知后觉这是新婚之夜,顿时,一股寒冷从脚底袭卷浑身。

    “呆着干嘛?”林瑞一脚踹开皮箱,发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对洪姝怒冲冲说道:“我真是瞎眼,见过贪的,就没见你妈这么不要脸的。”

    洪姝使劲眨了眨眼睛,感觉眼前这个人太不真实,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高兴傻了?见到这么漂亮宽敞的新房,难道一时神精错乱?不然,好好的,林瑞怎么会变的面目狰狞,粗鲁不堪?

    她茫然地伸手打了自己两巴掌,脸颊传来的疼痛让她清醒这是真的。

    “你去打打听打听,现在谁家嫁女儿没给些嫁妆,而且聘礼得回一半或三分之一,体面的人家还将聘礼原封不动随女儿嫁去...”林瑞越说越火,咬着牙,眼镜后面的一双眼阴狠狠发出怒焰:“我俩个jiejie出嫁五六年了,那时,我父母都没花彩礼,还添了几千块进去,又添了几件金饰...”

    洪姝听着,羞愧地垂下头,低声说:“你知道我家情况不一样,俩个哥哥婚事还没成,要钱没钱,要房没房...”

    她顿了顿又解释道:“我不知道的,早些年大家嫁女儿都花彩礼,这几年才改变了...”

    “你还真是笨的够可以...”林瑞吼着打断她的声音:“妈的,你是傻子吗。人家花了彩礼有嫁妆呀,你是什么都没有!都怪我自己糊涂,你又不是洪家亲生女儿,怎么会给你嫁妆?”

    洪姝咬着唇,没有吭声,但身体微微颤抖。林瑞的话像一利刃插进她的心头,搅得她疼痛难忍,说不出话来。

    是呀,她什么都没有。

    “妈的,真是亏大了,娶了个又傻又丑的东西,花了老子几万块钱...”林瑞忿忿地将床上的衣服扬在地上,掀开崭新的被子,骂骂咧咧钻进去。

    洪姝站着没动,直到浑身僵硬,手脚发麻,她才缓缓蹲下,捡起衣服重新装进皮箱,又拿起压箱的六百块钱放进去,慢慢盖上锁了。

    收拾好了,她抬头环顾着房间,彩灯灿烂,家具新颖,布置温馨而漂亮。

    然而,现在这一切落在她的眼里,觉得异常刺痛,林瑞将她最后的遮羞布撕开,她什么都没有,只有难堪。

    洪姝枯坐床尾,林瑞均匀鼾声敲打她的耳朵,让她清醒意识到:原来一切都是梦,连给她幻觉的时间都是这么短暂。

    不觉天际发白,微光透进没拉窗帘的玻璃。

    洪姝用力撑起麻木的身体,揉揉酸涩的眼睛,她进了卫生间,换了一身回门宴的枣红衣裙。

    她看了看还在沉睡的林瑞,心情复杂地深呼吸几下,悄悄拉开房门下楼。

    从小至今,她遭受太多讽嘲和冷漠,内心早已坚固如墙。

    虽然昨晚林瑞暴露丑陋面目,但他的冷嗤言语跟尖酸刻薄的洪母相较,并不算什么。

    只是她的梦醒了太快,做梦的时间太短,老天的幸运并没有眷顾她的身上,但给了她一段幻觉。

    天亮了,梦醒了,一切都回到原点,她,并没有获得新生。

    洪母花了她全部的彩礼,这事,林瑞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而洪母既然入兜了,决不可能掏的出。那么,往后的日子,她知道自己不好过,可有什么办法呢?

    她的苦难从不曾离开,只是从另一个艰难走到这一个痛苦而已。

    洪姝调整了心情下楼,她在前厅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又往后屋走去。

    林家的房子占地面积挺大的,应该有两百平方左右。

    洪姝还是第一次入住这么大的房子,虽然昨晚的心情被破坏,但抑不住她好奇的心。她转到后屋,见到整洁的厨房正冒着热腾腾的烟气,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

    厨房里有个四十左右的女人,挂着围裙正忙碌着。

    她回头看了洪姝,马上堆成一脸笑容,打招呼:“哟,是弟媳起来咯!”

    洪姝反应过来,她是林瑞的大姐,嫁在本村,昨晚一家人忙好了就回去,今早又过来帮忙。

    “大姐,这么早煮饭。”洪姝笑着回应。

    “嗨,咱妈这一年来身子不好,饭都是我抽空过来煮的。”大姐指着一旁椅子让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