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体堂来客,开创大道者
张介宾来一体堂当学徒已有几日,他还没适应被呼来唤去的生活。相对于在石仁堂跟师的场景,一体堂的学徒毫无尊严,毫无自由,毫无趣味。 哦,不,趣味还是有的,当慕名而来的患者发出惊叹之语,当外来医家前来拜访之际,当患者病愈前来致谢之时,张介宾觉得,一体堂还是有些意思的。 前提是,没有大夫、患者、药师在他看得正起劲时,突然打断他。 临近午时,对面詹家茶楼伙计前来叫徐春甫去用餐,张介宾正想着是不是能午休一会儿,在徐春甫出门之时,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拦住了他。 “老先生,敢问这便是人称医家圣地的一体堂吧?” 徐春甫问道:“认得字不?自己不会看啊!” “不好意思,晚辈未说清楚,请问老先生这家一体堂,可是新安医家徐春甫创办宅仁医会那一体堂?”青年先抱歉,接着再问道。 闻言,徐春甫上下打量了好一会青年,才开口道:“你师从何人?从何而来?” “晚辈师从历下李……”青年正要告知,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改口道:“晚辈从海州而来,曾在历城求学。” “哦,倒是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历城有如此医家圣手,能让人舍吴中江右而北上学医。”徐春甫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说道。 “恩师医名不显,世人不知。”青年说道。 “那其他方面很有名了?”徐春甫随口一问,也没想要什么答案,继续说道:“这便是你要找的一体堂,你是来以医会友的吧?” 青年见徐春甫不再追问,松了口气,如实回答道:“正是,晚辈于海州也闯出些薄名,不过毁誉参半,心中存有疑惑,想向当世大医请教解惑。” “不妨说说看,我正是一体堂主人徐春甫,或许能给你解惑一二。”徐春甫笑道。 青年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随手一拦,竟就拦住了徐春甫本人。他赶紧说道:“小子鲁莽,无意冒犯徐大家,还请原谅则个。” “无妨无妨,说说心中之惑。”徐春甫摆了摆手,催促道。 “晚辈东海陈实功,字毓仁,自幼学医,受名师指点,专攻外科一道。”陈实功简单介绍了一番,才开始说起他的故事。 原来陈实功于外科一道上,一讲究内外兼治,二擅用刀圭之术。东汉以来,随着华佗之死,刀圭一度流于末端,特别是宋以来,重内治而轻刀圭。 陈实功在恩师的内外治理论下,发现刀圭之术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凶险,便逐渐摸索出一套外治法。 本来小打小闹,也没人注意到他,随着患者口碑发酵,引来医家关注,这一下就不得了了。在诸多前辈医家的劝说下,陈实功仍然不改初衷,遭到了抵制。 陈实功毕竟年轻,没办法百分百保证疗效,那些失败病案,开始广泛传播,加上其他医家众口铄金,引经据典,闹得患者人心惶惶,医闹也随之剧增。 他的从医资格也受到质疑,没有师承就等于没有行医资格,平时没人告没事,一告一个准。几番对博公堂下,陈实功被勒令不准于海州行医,海州也就再无他立足之地。 如果不是有许多患者为他请命,他还免不了庸医杀人罪的惩罚。 徐春甫听他说来,好奇问道:“若依你所说,即便不效,也不至于致死,庸医杀人罪从何而来?” 陈实功低下了头,扭扭捏捏不开口。 徐春甫更好奇了,对里面大喊一声:“听够了没,还不滚去干活?” 张介宾从门后探出头来,说道:“徐伯怎知我在门后偷听?哦,晓得了,又有人唤我,中午都不让人休息,太没人性了。” “罢了罢了,你去说一声,我带你去吃个饭,吃完再回来干活,晚上干不完不准睡觉。”徐春甫摇摇头,无奈的说道。 “这就对了嘛!” 张介宾跑了进去,很快又跑出来,他对这庸医杀人案很是好奇,这些天慕名而来的医者不下十人,可只有这人对簿过公堂,还是以庸医杀人之罪。 “走吧,今日有人请客,席上好好说下这段公案。”徐春甫说完,领着二人向对街行去。 “原先一体堂也是茶楼,或者叫戏楼更准确,因为得罪了人,便典卖了地契房产,散去了戏班。詹家接手了戏班,加以改造,便有了如今的詹家茶楼盛况。新安商帮接手了这处房产,后转赠于我,我寻思着,商人能结帮,医家又如何不可,便收了下来,改造了一番,联合二十位新安医家,并二十五位客于京城的各地医家,创了宅仁医会,立足于这一体堂。” 徐春甫边走边介绍道,随着他的讲述,张、陈二人才明白一体堂宅仁医会的由来。 来到楼上,张介宾见是汤显祖和沈懋学,连忙行礼道:“介宾见过汤大哥,见过沈世叔!” 汤显祖笑骂道:“你个臭小子,我和君典情同手足,为何他是世叔,而我却是大哥?” “他是我师弟沈有容的叔父,自当是世叔;而你是我谭师伯的后辈,理应与我同辈。”张介宾如此说道,还是把沈有容当做师弟。 沈懋学闻言哈哈大笑,对着汤显祖道:“义仍,如此看来,你也当唤我为叔才是。” 徐春甫也笑骂了几句,才给二人介绍道:“此人东海陈实功,悟华佗密技,后生可畏,义仍,你也爱谈医论药,汝二人当好好亲热亲热。” 汤显祖闻言眼前一亮,竟有人能悟得华佗失传之技,当是奇人。 沈懋学虽然不懂医学,可也对所谓的华佗密技格外感兴趣。 徐春甫见状点点头,又给陈实功介绍起二人来:“这是临川汤显祖,这是宣城沈懋学,都是当世一等一的才子。” 陈实功闻言也各位欣喜,他对才子有天然好感。赶紧抱拳道:“东海陈实功,字毓仁,见过两位兄台。” “临川汤显祖,字义仍,很荣幸认识毓仁,日后还会多叨扰,望见谅!”汤显祖笑着问好。 “宣城沈懋学,字君典,幸会幸会!”沈懋学也行礼道。 张介宾见没人理自己,赶忙插嘴道:“还有我呢,山阴张介宾,无字无号,见过陈大哥!” 张介宾的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这番大笑,也让众人熟络了起来。 徐春甫再次提起之前的事:“毓仁,那桩庸医杀人案有何缘由,不妨说来,我们给你分析分析,好消你心中之惑。” 陈实功站了起来,朝众人深深一礼,方才说道:“也是我年少轻狂,治好不少外科疾病,便开始膨胀起来,有一日,突然送来一位刎伤患者让我救治,我见此人,伤口不深,尚有几分生机,便大胆推测,若能止血,再用针线缝合伤口,辅以伤药外敷,兼补血行气之药内服,是否可以力挽狂澜,救他一救?” “你便不管不顾的施救了?”沈懋学问道。 “没救过来吗?”张介宾也好奇问道。 陈实功摇了摇头,说道:“不,救过来了。”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自刎之人还能救治过来?这如何能让众人不吃惊。 陈实功郑重的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救了过来,只是脖颈处留有骇人伤痕。” “真是不可思议啊!”徐春甫感慨道,他从医多年,从阎王那夺命之举不知做了多少,可也从没有听说有人竟然可以救治自刎之人。 陈实功继续说道:“此事传开后,又陆续送来几个自刎之人,我只治好了一例。后来刀圭之争事起,医闹频发,我治失败的病人家属多有来闹,其中就有一起是吻伤患者家属,告我庸医杀人罪。” “刎伤本就不可救,你能救治只有功,何来的过?”汤显祖奇怪道。 “一言难尽,乡人把我捧得过高,而那人也听说了我的事迹,被人催债,以死相挟,私下却早对家人说过,要第一时间送来找我救治。谁知送来已经咽气,我也无能为力。此事本已作罢,但家属听闻医闹,便讹上了我,后来更闹上公堂。”陈实功缓缓道来。 “这般说来,只要第一时间施救,刎伤皆能救回?”徐春甫问道。
见陈实功点头,汤显祖也问道:“以多久为宜?” “要看伤口深浅,若是血脉全断,或者身首分离,我也无计可施。只要有一线相连,便有一线之机。至于时宜,我常备有应急药物刀圭,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便有一分把握,当然生机越长,越好救治。”陈实功解释道。 张介宾极其震撼:“古有华佗刮骨疗伤,开颅治疾,今有陈大哥妙手治刎,不让先贤专美于前啊!” “不敢当,不……”陈实功还没说完,张介宾已然跪倒,叩拜道:“陈大哥,你一定要收我为徒,我也要能治刎伤。” “胡闹!学医岂可好高骛远,走还没学会,你还想跑?师都没出,你还改拜他人?”徐春甫呵斥道。 “让你见谅了,这是我师侄,是我好友梦石兄的关门弟子,太过顽皮闹腾,送来我这磨练性子。也不知是受何人影响,最爱拜真本事之人,见一个拜一个,关键是没一个能安心学完。” 徐春甫骂完,转身对陈实功解释道,说到张介宾的混账事,让他也头疼不已。你爱学习是好事,但你得把每样都学透学精吧,哪像你这样的。 陈实功见此,便将眼前少年与不靠谱对等起来,这又给日后的太医院传道,徒增了几分波澜。 “唉,徐伯你怎无故污我清白?我张介宾岂是三心二意之人?”张介宾大叫道,可众人都不听他的解释。 汤显祖、沈懋学都跟徐春甫一同数落起张介宾来,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表明此子毫无定性,做事三心二意。 张介宾忙道:“医学、兵法,都是终生之事,一时半会哪能吃透,我这是厚积薄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叔伯非我,焉知我不成?” “狡辩,继续狡辩,你又如何佐证?好了,你别说话,赶紧吃饭,吃完滚回去干活。”徐春甫笑骂道。 “……”张介宾大口大口的吃将起来,真有化悲愤为食欲的劲头。 四人继续说起陈实功之事来,徐春甫问道:“那你的疑惑在哪?” “我就是想不明白,明明刀圭可以挽救众多生命,海州医家为何要对我群起攻之?”陈实功苦恼道,他今年才二十二,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闹得过街老鼠地步,这如何能让他释怀? “圣人之道不传久矣,汤药、针灸、推拿、刀圭、解剖本是先秦医家常技,典籍无处不体现。可随着儒家独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便成了一条界令,解剖几难见踪影,刀圭只剩下小打小闹,唯有不损伤身体的汤药、推拿和针灸,得以传承。” 医学传承始末,若天下仅一人明白,那人便是徐春甫。随着徐春甫讲述,众人这才了解医学的前世今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竟误打误撞,继承了前人刀圭之秘?哈哈哈哈,我没有错,他们也没有错。且叫我继续摸索,将来定让世人有得选择。纯内治也好,纯外治也好,内外兼治也罢,交由患者去选择吧!” 陈实功恍然大悟,哈哈大笑,两年了,他从未如今日这般畅快。 徐春甫也是大笑,说不出的快活,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虽死无憾,此刻的徐春甫便是如此。大笑完,郑重其事道: “你我都一样,所作所为是在继往开来,你要有心里准备。凡开创大道者,必rou身趟荆棘,血染鸿途。毓仁,你可能做到?” 陈实功听到“凡开创大道者,必rou身趟荆棘,血染鸿途”时,双眼放光,这是对医家莫大的肯定,儒家追求三不朽,医家也能?医家也能! 陈实功激动的握着徐春甫双手,眼中的光化作了雨,从眼眶倾泻而出。这不是滋润万物的春雨,是慰藉心灵的热泪。 徐春甫一生从未开宗立派,可他却促使医家第一次以独立身份登上历史舞台。 徐春甫之前,只有医者。徐春甫之后,便有了医家。一如儒释道,更如墨、法、农、兵、阴阳、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