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美人(九)
海晏坊占地广阔,在长安百余坊中也是数一数二。坊中多住着达官显贵,往来皆是贵人名士,故而房舍多是宽阔奢华。而其中最北面、最宽大的宅子,便是秦国公府。 秦国公府不同于其他高官的宅邸,自成一派气象。 外墙众多长条黑砖砌成,有着坚铁一样的颜色,仿佛一块巨大的铁壁。屋顶的瓦片不是寻常的圆拱状,而是片片笔直,层层叠叠的倾斜而下,好像将军的肩甲。 两座石虎威严地伫立在门前,凶目圆瞪,注视着每一个往来之人。在两虎之间,望着玄色大门,思绪万千。 曾几何时,秦国公周烨还只是一个校尉,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只有一身的武艺,和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 那时他年轻气盛,偏不学说书人口中白袍银甲的将军,固执地要穿一身黑甲。 因为他领兵冲阵气势如虎,又兼思考军略时,眉间常常皱起几条纹路,故而被人戏称为周老虎。 他很喜欢这个称号。小时候,每当自己叫他老虎叔父时,他都会让自己骑到他的脖子上,一边学着虎叫,一边疯跑。 这个时候,父亲都会跑过来,笑骂着踢他的屁股,然后陪着一起放肆嬉闹。那时候,觉得天高云阔,却也只手可及...... 现在,周老虎成了秦国公,再没人敢当面叫他周老虎。当年那一帮出生入死、陷阵杀敌的兄弟,如今也都不知埋骨何处。 不让心中愁绪渐浓,宵征用长棍敲敲头,收拾心情,上前叩响了铁门。 铜环敲击在冷硬的门扇上,传出阵阵低沉的鸣响。没等到宵征敲第二下,大门就打开了一条一人宽的缝隙。 面容俊俏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尽管今日休沐,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穿着一身漆黑的甲胄。黑色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一双凤眼上下打量。 他见宵征的手依旧停留在门环上,语气稍有不悦。 “这位大人,难道不知国公府的规矩?” 宵征呆了一下,才想起来。 传闻这两扇大门为整块极寒镔铁所铸,秦国公为了保养这两扇大门,只允许来访者敲击一次。若是无人回应,来访者需移步到侧门,再次叩门。 果然官位越高规矩越多,以往他上门找周叔父玩耍时,哪需要守这么多规矩。 但此刻,他还是低头致歉后才缓声说到:“不良人宵征找秦国公有要事相询,还望通报一声。” 似乎是没想到这个不良人把姿态放得如此低,这个黑甲青年竟为自己刚才的无礼感到了一丝抱歉。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个不良人的来意,刚才心中升起的情绪瞬间转化为愤怒,冷冷说到:“国公爷才回到府中,正要歇息,你明日再来吧。” 说罢,便单手按住那巨大门扇向前推动,准备将宵征关在门外。 这镔铁门扇如此厚重,其重量当然惊人,往常都需要两个门子站到门口,双手全力方能移动。而这黑甲青年竟能不要一旁的门子帮忙,单手推动门扇,可见其膂力惊人。 但铁门还是在完全合拢前忽地停住了。 一根长棍点在门上,看上去轻飘飘的,但任凭那黑甲青年蛮力全出、青筋暴起,也不能再移动分毫。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不良人就能随意在国公府闹事不成!” 黑甲青年见不能以力降服对方,索性不再较劲,大声呵斥起来。 “拿我腰牌,秦国公自会见我。” 宵征还是一副平静的模样,取出一块腰牌,递了过去。 不良人的腰牌上刻有与面具相同的图案,是身份象征之一。只不过因为不良人的面具太过独特、显眼,平日里极少使用腰牌而已。 黑甲青年冷哼一声,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再拒绝,一把抓过腰牌,重重关上了铁门。 沉重的铁门隔绝了声响与视线,宵征依照规矩,默默地走到一旁侧门处,靠在寒铁般冰冷的墙上休息起来。 人静马歇,风清云散,国公府前一片安静。 面对如此舒适的午后,宵征正要打起瞌睡,侧门处便有了响动。一道黑影激射而来,稳稳落在他怀中,正是刚才给出的腰牌。 黑甲青年站在门边,面无表情,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声:“请进吧。” 没办法梦游周公,宵征只能无奈起身,侧身进门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排行第几?” 这句话没头没脑,黑甲青年却听懂了。 秦国公周烨本人膝下无子,于是酷爱收养义子,现已有十三之数。 从十年前起,周烨每年都会带回家世清白、无父无母的幼童回府培养。此时,那些孩子的身份还只是仆从,并不能算作义子。 待到成年,这些孩子若资质平庸,无一技之长者,将被随意打发安置,再无回府可能,也再不能提及与秦国公府的关系。 只有那些才华惊艳者,方能正式拜周烨为父,成为明面上的义子,留在府中。等到周烨为其铺好道路,便可走马上任、一步冲天。 宵征看这人的年岁,估计也是秦国公义子之一,所以有此一问。 黑甲青年没有想到眼前这不良人会问这个,明显呆滞了一下,才语气骄傲地回答到:“我排行第九,现已是义父帐下亲兵。义父现在书房等你,一会自己小心说话,别惹怒了他,否则我可不保证你能完整地走出这个门。” 宵征此问恰到好处,让黑甲青年顿时热情了几分,一路上为他介绍起府中布局,没有任何戒备,甚至还偶尔提及秦国公的喜恶,暗示他一会见机行事,不要惹事。 宵征随口应付着,心里想着周烨怎么找了个二愣子当义子。这小子除了皮肤比自己白了一点、眼睛比自己深邃了一点、鼻梁比自己挺了一点,其他的也不过如此。难道这人年纪大了,反倒看重起皮囊来了? 两人就这样一边闲聊,一边各怀心思的走了半晌,直到走进一座院子,黑甲青年一下子收敛了所有声音,不再多说一句话。 院里没有多余的陈设,左侧摆着一排兵刃,样式并不齐全,甚至有些破旧,只是其中累累的创痕,证明着这些兵刃搏杀的历史。 右侧是几堆怪石,看似随意散布,但从不同角度看过去,竟然是一座座凶险异常的战阵。 往前走近秦国公的书房,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黑砖黑瓦,几卷黑色竹帘自门廊上垂下,让人看不清门窗。 黑甲青年缓走到门前,躬身说到:“义父,不良人已经到了。” 宵征看着他背影恭谨,黑甲与门户融为一体的情景,忽然觉得,这人确实有几分秦国公周烨的气质。 “进!” 听到洪亮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黑甲青年才挺直背脊,转身偏偏头,示意宵征可以进去了。 书房内极为空阔、昏暗,不似一样读书人那满屋书香的房间,却像一个小型的演武场。 宵征视线略过帷幕,秦国公独自坐在案几后。 他没有读书,尽管他身后书卷如山。 他在擦一把刀,一把战刀。 他所坐的地方,有全屋唯一一束光源落下,照在宽厚的刀身上,让宵征看清那遍布的利器划痕。 更为严重的是,刀刃上已有了几处狰狞的缺口,日后即便是保养得当,只怕也不能再现刀断敌酋的威武场景了。 但周烨还是极为认真地擦拭着,或者说,他再用自己的动作安抚这柄刀,安抚一个曾经激昂咆哮的灵魂。 “这是柄好刀。” 周烨轻声说,他没有抬头,淡淡地威势却自然地压了过来。 “能一刀斩下漠北大汗王头颅的刀,自然是好刀。” 宵征立在那里,齐眉棍不知何时已经杵在地上,笔直而立。 周烨抬头看着了一眼,放下了刀。 他挥手让黑甲青年退出房门,然后起身走到宵征身前三尺。 他的眼睛黑得深沉,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又直直地朝宵征刺去,刺破面具、脸庞,直入灵魂。 “不良人机要室内也不会有这把刀的信息,你是如何得知?” 他在发问,强大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把刀是他年轻时的佩刀,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被不良人记录的价值。 宵征也紧了紧手中长棍,不自觉低下头。 “在下是来救人的,秦国公不必如此。” “救人?不良人是陛下手中的刀子,若不去杀人,还要之何用!” 周烨嘲笑到。 “天子之刀,为救天下之人,而非杀天下之人,此乃不良人所信奉的准则。不良人所杀者,必有应杀之义。所救者,必有应救之理,如此而已。” “本公多年不回长安,没想到不良人中竟出了个能言善辩之人。” 周烨回身,背对着宵征,好像在看那满墙书卷。 “可我的人,哪里需要你来救?” “在下是为救秦国公而来。” 宵征声音淡然,仿佛再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 周烨笑了,他捧着腹部大笑起来,笑声在整个房屋内回响,像异兽咆哮。他忽的止住笑声,空寂的书房里,只有阵阵回响。 “我周烨还不需要你来救!” 他转身,手中握着那柄刀。 利刃划过一个圆满的弧线,稳稳停在宵征的两眼之间。 它本可以划破那张面具,但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凌厉的风吹乱了年轻人的头发。 宵征取下了面具,双眸微阖,其中隐约有光在流动。 周烨借着刀身反射的光亮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面孔,迟疑了一瞬,又飞快地扫过他的眉眼、鼻梁、耳朵。 “老虎...叔父。” 宵征再一次喊出这个记忆中的名字,却发现口舌干燥,眼眶湿润,难以自持。 周烨后退了一步,漆黑如墨的瞳孔仿佛滴入了清泉,如墨汁般晕染开去。 “噹!” 长刀跌落,周烨如猛虎一般向前,在宵征反应过来之前拉进怀里、死死抱住! 这个平素威严的男人在此刻展现的柔情、脆弱足以令人震撼,他把头埋在宵征的肩膀上,发出低沉的吼声,隐约中好像是在喊着谁的名字。 十年风雨,又有几人知道他一路行来的悲苦。 宵征扶着周烨沉重的肩膀,想要安慰几句,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 臂膀上的力量让周烨从激动、悲伤、喜悦等交织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虎目含泪,仔细端详起宵征的面孔。
十年来,这张脸、连同那些故去的兄弟,不知多少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如今,那个围着自己打转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带着记忆与愧疚,狠狠撞进自己的心窝子里。 他擦擦眼睛,拉着宵征走到书案前。光束穿过黑色的帘幕照射进来,照在宵征的身上。 周烨看到了不良人的制服,心里一紧,正要细细询问宵征这些年的遭遇,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人声。 “夫人,义父在书房见客,容我通禀。” 秦国夫人来了。 宵征心里暗自叹气,相比起周烨,他此时更不愿见到的便是这位曾经如母如姐的秦国夫人,林胜雪。 但不管他心中如何,秦国公自是不会阻拦自己的爱妻,他对着门外喊道:“周俭,让夫人进来!” 门外安静了一阵,房门被打开。 林胜雪缓步走进,一袭纯白衣裙衬托出凝如羊脂的肌肤,头上深红如梅的步摇微微颤动,自有国公夫人的气度和优雅。 她蹙着眉,看着自己的丈夫与一个年轻人正毫无规矩的坐在书房地板上,本想呵斥几句,可红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咦”字。 宵征站起身,老老实实的,如同学生见了夫子一般,轻声喊了一句:“雪姨。” 他看见,眼前这美丽的女子生动了起来。此前如果是画上雪莲,现在则仿佛雪中红梅怒放。 林胜雪先惊后喜,宝红色的眼睛里,点点泪花闪动。 这眼睛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啊,宵征在心里想到。 世上少有人知道,秦国夫人林胜雪出自琅琊林家,但更少人知道,林胜雪还有一半西域楼兰血统。 为了这双耀眼的眸子,年轻时的周烨不知打了多少架、吃了多少官司。 此时,这位尊贵的秦国夫人不顾风度的提着裙子、迈着步子,一路小跑过来,像刚才周烨一样,重重地一把抱住了宵征,低声哭了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胜雪低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柔,这是近些年来,连周烨都少见的景象,哪怕面对众多义子,她也是以端庄仁慈示人,绝无如此的温暖与柔情。 一阵追忆、哭泣后,三人坐在榻上,相顾无言。 林胜雪这时前来,本是想与夫君一起看看不良人此时上门到底为何,但没想到气势汹汹想要给一个下马威的对象竟是故友之子,情绪起伏、平定后,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小野,你怎么加入了不良人。” 周烨喊犹豫片刻,试探地问到。不良人虽然在长安势力滔天,但毕竟是行走于阴影中的利刃,对于周烨来说,自己兄弟的儿子去做这个,还是不太体面。 宵征苦笑一声,摇摇头,不知该作何回答。 “你还要查你父亲的案子?” 林胜雪更快反应过来,但她说了一句,就紧紧捂住嘴,好像生怕旁人听见。 可秦国公的书房又有谁敢偷听呢?不过是宵征所行之事太过惊人,她下意识地想要保密罢了。 宵征迟疑了一会,还是点点头。为父报仇,自然是他加入不良人的初衷,但蹉跎三载,根本没有找到丝毫线索。如今,很难说他呆在不良人里,究竟是为了让父亲沉冤得雪,还是为了逃避现实。 林胜雪与周烨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讶与沉重。 对于宵征父亲当年之事,他们也算得上是亲历者,这么多年来,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调查,但所得结果都与当初一样。渐渐也熄了心思,只剩缅怀。 二人正思考着怎么宽慰这个可怜的孩子,却听宵征轻声说到:“叔父、雪姨,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我是为了案子来的。” 周烨与林胜雪心中又是一阵怅然,他们何尝不知宵征此行的目的,但身份的变化让二人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刚才的发问未必没有转移话题的意思。 但宵征没有忘记他此行的职责,强行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正声说到: “叔父,此案内情颇深,若你们不说清楚,恐怕害了自己。如果你们信得过我,便详细地告诉我你们知道的线索,我自有办法帮你们。” 宵征知道,以周烨今日的反应来看,如果他真的知道凶手是谁,是绝不会轻易对外人说的,哪怕自己表明了身份。 所以他希望在二人对自己防备最低时,凭借他们对自己的情感,探听到一星半点的线索。 不得不说,宵征对周烨的性情把握得很准,这个还没有完全从往事中抽离的男人犹豫了,眼中出现了挣扎,一个名字似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宵征却低估了林胜雪的决绝。 这个肌肤似雪、看似柔弱的女子盯了自己丈夫一眼,又缓缓转头面对宵征。 那双眼睛仿佛红宝石一样明亮,不见丝毫动摇。 “小野,这案子你不用再查了。人,就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