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洛氏在江东是什么?
建业震动,如山崩塌! 自大梁建立以来,朝廷中第一离谱的升迁之举出现了。 三日三迁,由一介闲散勋贵直入九重天阙,摇身一变,化作执掌中枢的高显,上一次有这么离谱的升迁,还是皇帝萧衍刚接受楚氏禅让,而后直接敕先姑苏郡公洛有之为丞相。 但洛有之受敕丞相的时代,是士族彻底掌握大权的时代,以姑苏洛氏的门第,升丞相有点过分,但还算是勉强能接受,诸门阀士族对洛氏的阀阅是认可的。 但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 洛有之自己直升后,士族们试图同样在梁国身居高位,洛有之和萧衍前期提拔了一些,但紧随其后的就是洛有之上楼抽梯。 他和洛显之真不愧是亲生的父子,在这方面简直一模一样。 洛有之在执政过程中,用了十几年时间,压制士族,提拔有才能的寒门庶族,对抗士族,在士族的势力减弱后,自然就顺理成章的剥夺了士族的许多经济政治特权,形成了现在的政治氛围。 然后。 洛显之出现了,皇帝没有给他直授天官,而是一个比较正常的尚书台行走。 但士族只想说一句话,彼其娘也。 这对君臣把我们当成朝三暮四的猴子吗? 直接给尚书令和三天分开给尚书令,有什么区别? 皇帝甚至不愿意带洛显之去打仗镀金一下再升官。 汉武皇帝提拔卫青、霍去病、洛无疾的时候,也是打了匈奴回来后才封侯升官的! 当即就有人不服,如同雪花般的奏章,淹没了萧衍的书房,全都是反对洛显之骤然被拔擢高位的。 洛显之当然知道这幅场面,他一时间觉得颇为有趣,对左右说道:“不算西域,如今中原四国中,以我大梁门阀士族最盛。 魏国重宗室,燕国重胡汉勋贵,汉国重元勋旧臣,士族虽然卓然而兴,但相比我大梁,还是远远不如。 门阀氏族志这种东西,也唯有我江东能出现了。 但现在四国中,只有我江东有规矩的选择官吏的条文,只有我江东有完整的考察官吏的制度,真是滑稽啊。” 洛显之左右都是他从族中带出来的子弟,这些人或许没有大才,但识文断字以及熟悉条文,已经颇为有用,一旦他开府治事,瞬间就能填充基层官吏,而不是空架子,无论洛氏愿不愿意承认,洛氏的经济基础的确是门阀大族。 洛有之和萧衍配合起来能盖亚江东的原因,也是因为萧氏和洛氏以及盟友的力量是江东最强。 现在的梁国有完整的选官制度,是察举制的进阶版本,那就是通过考察人才的品德和能力,进而授予官职,定下品级,在楚国时期,这种政策成为了门阀士族的工具。 但洛有之已经盖亚诸家之后,却没有废弃这种选官的方式,一个很简单的原因,这种选拔方式本质上是没有问题的。 一个官吏的选拔,本就是品德和能力! 楚国时期的问题在于,它是从氏族志上选官,完全排除了寒门庶族,这才出现了大问题。 只要能尽力排除门阀士族的影响,这将是一种非常优秀的选官方式,于是洛有之将选官人群限制取消,于是寒门庶族的人才得以兴盛,进入高层。 有人说,再差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好。 这句话不算是完全对。 许多混乱中蕴含着无穷的生机,宛如黎明前的黑暗,有无穷无尽的光明未来在等待着所有人,在这种时候,砸破那个旧秩序就是应当做的事,而不是永远在旧秩序中沉沦下去。 但这句话中的道理是通的。 选官制度就算是有各种缺点,但这的确是一种明确的规范,而不是自由心证,这种改造是洛有之和萧衍的重大贡献,洛有之的谥号“文穆”,文就由此而来。 洛显之的升迁,的确是有些不合规矩,但洛显之和萧衍要做的本就是不守规矩的事,接下来有许多事都要二人去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而且洛显之这个人,他和洛有之很不一样,和大多数的江东洛氏子弟也不一样,他属于异类,思想上的异类。 洛有之的执政手法,是典型的洛氏执政手法! 这种执政手法是从姬昭就开始一脉相承的,就是一种主人翁意识,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心态,在周王朝时期,面对周天子是这样,汉王朝时面对汉天子也是这样。 无所畏惧。 大不了我就回封地,皇帝难道还会杀我不成? 洛显之是第一个从这种梦幻光环中清醒过来的人,大概是得益于他顶级的权谋天赋吧,他在年少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就是现在的洛氏和之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主支远在辽东,而且损失之惨重,只有族中才知道,至少百年内无法南顾以及回返中原。 江东洛氏相当于没了后路,如果还按照之前那种作风的话,一百年或者两百年的时间,都足够江东洛氏灭族几次了,家族延续不能一直期望着遇到萧衍这样的君主啊。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本就在这方面有天赋的洛显之,开始完美的将自己融合起来,开始重新寻找让家族长存的方法。 洛显之找到了吗? 他伸开手,望着白皙的手掌,他这么聪明,又怎么会找不到呢? 这世上所有的灭亡,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利令智昏! “一个顶级政治家族的覆灭,无论是两个原因而已,来自政治上的危险,来自民间的危险。 只要能够在政治上始终保持安全,也就是保证权势,一直在政治斗争中胜利,政治上的危险就会消失。 至于民间的危险,自然便是无法活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但这方面的问题,只要洛氏能解决这类社会矛盾,不让国中局势崩坏到那种境地,小范围内的造反不会波及到洛氏,而且洛氏只要能维持一个好名声,就算是面对造反的百姓,也能大多数得到一个好结局。” 这是洛显之在无数个夜晚所得出的结论,除了这些,其余的东西就不必多言,若真的局势崩坏,到了需要逃亡时再说。 …… 对于这些如同雪花般的上奏,皇宫里面很是安静,至少在大多数人看来都很是安静,二十年前群臣反对洛有之直接担任丞相的时候,萧衍可是狠狠地发泄一通,愤怒的声音简直要将屋顶都掀翻了。 但此次却这么安静。 这种很是奇怪的场景在不少人看来,就是皇帝的一种默许,这很奇怪,皇帝一方面给了洛显之荣耀,一方面又不禁止群臣的攻讦,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洛显之又进了皇宫! 皇帝现在的态度,很可能不是皇帝的态度,而是洛显之的态度,他要做什么? 巍峨皇宫,自宫门甬道一路往殿中而来,宫中的宦官以及宫娥总是低着头,而后匆匆走过,在帝国的中心,总是没人敢于犯错。 这里终年都是严肃的,只有在无人的角落,在皇帝不曾出现的地方,才会有片刻的笑声。 一入宫中深似海,绝不是虚言,这句话不仅仅是在说那些嫔妃,这些宦官和宫女同样如此。 但这世上总有例外。 青石所造的台阶,洛显之提着袍服小跑上去,他就是那个例外的人,即便是在皇宫中,在皇帝面前,他也可以放声大笑。 在殿中一角,堆着许多奏章,就如同一座纸山般,萧衍又翻开手中的一本奏章,然后顺手扔在其中,望着洛显之朗声笑道:“灵秀,看到这么多的奏章,心中可有什么感觉?” 洛显之脸上就连半点凝重都没有,反而微微笑道:“臣只觉得可千万不要因为此事,导致建业纸的价格上涨,若是其余需要纸的士子得不到,那就不好了。” 洛显之的心态让萧衍哈哈大笑起来,笑罢直接问道:“灵秀,你准备如何去处理这件事,需不需要朕直接发下圣旨帮你,当年朕和你的父亲就是这么处理此事的。 现在不过是重新来一次罢了。” 洛显之躬身,眼中微微亮起寒光,面上则带着温煦的笑容道:“陛下不必如此,君王和臣子对立起来,使臣子对君王产生抵触的情绪,这是不利于国家的,您应该以一个和善的形象出现在群臣的面前。 而且这些奏章……” 洛显之伸手将其中一份拿起来,展开望向奏章的落款,缓缓读道:“这上面的名字都很重要啊,臣记得当年有个人用过指鹿为马,现在这些奏章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些东西有大用,臣倒是不急于一时,等臣梳理一番后,会在合适的场合去见见这些大臣,不仅仅是尚书令,而是更高的身份。” 指鹿为马! 秦国jian臣赵高的经典之举,这个政治举动的目的很是简单,就是分辨敌友,但是指鹿为马是一种比较粗糙的方式,而现在这种奏章就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 洛显之一份份打开这些奏章,然后看起其中的内容。 这里的奏章有九成都是反对洛显之成为尚书令的,但其中的内容却很是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其中包含了不同群体的不同述求。 这九成之中,有一半都是假反对,实际上是真赞成,这些人普遍以门阀士族为多,这些人希冀着借助洛显之的这件事,能够让他们的子弟,能够更快的身居高位。 还有一些反对的,大多数都是当初被洛有之狠狠打击过的家族,这些家族虽然不像是张氏那么惨,但相比巅峰时期也都不好过,谢氏这些二流家族能够崛起为江左第一等的豪门,自然是因为有其他家族退下去了。 在楚国刚刚建立时,氏族志上所记载的一等九大士族,不包括洛氏和已经成为皇族的萧氏,已经不多了,即便是还剩下的,依旧不好过,盯着他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打击这些老贵族,怎么让新贵族上位,除非这些老贵族,主动的成为新贵族,那才能逃得过这些打击。 但这种的确是比较难,自古以来能一直转型成功的只有洛氏,其余家族转型,每次都是腥风血雨。 直到很多老牌门阀士族还活在楚国时期的幻想中,没有认清梁国是士族庶族并重的国家,洛显之上位,对这些人自然要继续狠狠打击。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因为习惯代表着时间,当世人习惯了某一件事,它就在人的心里拥有了重量,它会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东西。 洛氏就是如此。 在洛氏刚刚迁徙走的那些年中,天下人的心里都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即便是无人说,也有丝丝弥漫的恐慌在心中发酵。 从姬昭开始,洛氏对整个天下以及历史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如果将历史比作一条汹涌河流的话,那洛氏就是其中不断翻腾的浪花,而且这些浪花从始至终都未曾停止过。 翻开历史书,能够在每一页上找到洛氏的身影,几乎每一次的大事都和洛氏有关,这就是洛氏的历史地位。 这种历史地位造成了,世人习惯了洛氏的存在,在洛氏迁徙前,没人想过洛氏离开会是什么样。 在洛氏真的离开后,过了多少年呢? 发生了洛水之誓,这就是洛氏离开的结果,洛水之誓维持了许久,时间再次开始不断地向前滚动。 时间这种世间最伟大至高的力量,再次开始发挥它的伟力,天下的人有了新的习惯,洛氏不在的习惯。 这是洛氏最好奇的事情。 这也是姬昭最好奇的事情。 那就是——如果洛氏突然消失的话,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是个穿越者,原来的历史他是知道的,整部历史基本上就是皇帝的权力越来越大,然后道德的底线一崩再崩,曾经有过短暂的光明,但最终还是归于最终。 人类终究是人类。 姬昭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人类可以断言一件事,这世上除了人类外的任何族群,都不可能建立哪怕是奴隶制文明,更不必说封建制以及以后更先进的制度。 那些伟大的发明和制度都不可能出现在野兽中,出现在蚂蚁中。 在历史书上,有一个姬昭每次见到都会浑身冒冷汗,让人感觉不寒而栗的词语,那就是——历史局限性。 局限性! 这个词实在是总结的太好了。 人类不可能百米五秒,这就是局限性。 蚂蚁建立不了巍峨的文明,这也是局限性。 如果制度也是一种局限性呢? 人类真的能建立儒家典籍中说的大同社会吗? 如果做不到,那是不是局限性呢? 姬昭自己的存在以及洛氏的出现,让姬昭觉得大同社会是有希望,他欣喜的看着整个社会的改变。 践踏三晋法家,重塑道德,乃至于让整个社会都不敢大规模的屠城,一桩转一件件,都是曾经的历史上不曾出现的。 然后他冒出了上面的那个想法,洛氏消失之后,世界会走向何方呢? 是会变好? 还是会变差? 目前的所发生的事,都证明了,会变差,司马懿敢于违反洛水之誓,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洛氏离开中原许久,没有震慑的誓言,就如同虚幻的气泡,没有司马懿也会有其他人戳破它。 现在洛氏彻底从世间消失了,数遍世间甚至就连圣痕都见不到,那新的习惯就在这其中形成了。 其中一条就是那些门阀士族。 后汉时期汝南袁氏兴起不过几十年,竟然有那么大的名声,洛楚坐断江东以来,到现在一百年都不到,江东的门阀士族就已经到了天生高贵的地步。 不仅仅是门阀士族自己这么认为,就连普通的百姓也这么认为,许多立下功劳的寒门,都在努力让自己走进士族的圈子,当初说着要让士族好好看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了新的士族,明明有高官显爵,但是却甘愿做一个二流士族,甚至三流士族。 这就是习惯的力量,这些习惯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个人心中,让人不由自主的去学习。 从某种视角来看,洛显之还挺理解这些骤然兴起的新贵心态,毕竟那些顶级士族,读着书,品着茶,看起来风度翩翩,就得到了富贵,谁不想让自己的家族成为那样呢? 谁不想凭借知识去做官。 正如那些不读书的人得到了富贵,那些叫嚣着读书无用的人得到了富贵,那些叫嚣着学历无用的人得到了富贵后,转头就让自己的孩子好好读书。 一件事,不要看它怎么说,要看它怎么做,这句话是永恒的真理。 读书到底有没有用,读书的人知道,不读书的人更知道。 读书如此,士族也如此。 毫不讳言,士族、勋贵,这二者就是当今天下百姓的追求,所谓的上升通道,其实就是让普通的百姓能有机会源源不断的成为这个阶层。 士族和勋贵是坏的,百姓是善良的,洛显之认为这种思维要不得。 士族勋贵是好的,百姓都jian诈,洛显之认为这种思维更是要不得。 因为数千年的历史证明了,没有长盛不衰的家族。现在的士族和勋贵迟早是要被现在的百姓所取代的。 难道当老百姓的时候是好的,成了士族勋贵后就突然变了? 一个贵族坏的流脓,有朝一日他家破人亡,难道他就会好? 这不可能!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变得那么快? 那只能证明一件事,他本就是认可那些坏的东西,所以才会从屠龙者变成恶龙。 比如一个经典理论,屁股决定脑袋。 这个理论通常被许多人用在什么地方呢? 百姓批判那些贵族时,通常用到这个理论,这就是典型的不学无术,然后造成的滑稽现象。 善良的百姓批判那些作恶的贵族,这是天然正义的,是天然正确的,但偏偏要将这天然正义和正确的举动安上一个屁股论。 屁股论的本质就是没有对错,只有立场,谁的拳头大谁对。 如果屁股论是正确的,那岂不是说,贵族对百姓的压迫没错? 毕竟贵族的屁股就该是压迫百姓的。 毕竟独夫的屁股就该是祸乱天下的。 在洛氏看来,这就是天然削减下层造反的正义合法性! 洛氏始终坚持的其中一条就是,诛独夫的合法性和正义性,这是从邦周开国的时候就坚持的。 所以在洛氏中,这世上本就有对错,而不是纯粹的立场,这世上应该有一些皇帝、贵族、百姓都遵守的普世价值,在冥冥中结成契约,这些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门阀的存在成为了合理的,这是洛氏所不认可的,这是洛显之所要着重打击的,破除世人的这种习惯,改变每一个人心中的想法,这是很艰难的事情。 但洛显之不怕。 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志向,就从面前的这些人开始,就从这些反对自己的人开始,重新塑造整个江东人的精神世界。 洛显之在这里沉思,甚至就连萧衍喊他都未曾听到,直到萧衍又喊了他两声,才如梦初醒,躬身道:“陛下恕罪,臣在思索要怎么炮制,不是,交流,和这些对臣有误解的大臣交流。” 萧衍闻言重重在洛显之肩膀上拍了两下笑道:“灵秀,伱和你父亲在这方面很像,那就是恩怨分明,当年青云也是这样,在朕的面前也直接就说要把谁搞下去。” 萧衍正说话,便见到有一个中年宦官小跑着进来,虽然跑着,但却几乎没有什么脚步声出现,一看就是在宫中生存的高手,他跪在萧衍不远处汇报道:“陛下,太子求见。” 太子求见? 萧衍有些好奇,他和太子的关系还是比较好的,在他的儿子里面,太子算是比较优秀的一个,但太子不太像他的儿子,两个人差别太大,他是个统帅,而且是敢直接带兵冲阵的统帅,而太子喜欢文辞,相比较他这个父亲,太子更亲近文人。 宦官离开殿中,很快梁国太子就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士人袍服,子不类父总是会让人不满,萧衍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没说什么。 萧统一走进就见到了洛显之,他是没见过洛显之的,但从洛显之的容貌上,他见到了洛有之的影子,洛显之直接躬身行礼道:“臣姑苏郡公尚书令洛显之,见过太子,太子万安。” 果真是这几日在建业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洛显之! 萧统回礼后就有些好奇的瞄了洛显之几眼,现在城中大多数的小道消息都是有关于这位的,却没想到这位竟然施施然站在皇宫中,看清楚还和自己的父皇言谈甚欢,又瞄了一眼堆在一起的那一堆奏章,瞬间就知道那些人的想法是要落空了。 眼前这位姑苏郡公,和先郡公一样,都被父皇所信任,当年姑苏文穆郡公有多被信任,萧统可是亲眼看在眼里的,无论有再多的规则,但这毕竟是皇权社会,只要父皇保洛显之,愿意扛下那些压力,洛显之的位置就稳妥至极。 洛显之还这么年轻,就算洛氏一向寿命短,但执掌三十年朝政应当没问题,想到这里,萧统露出向洛显之展露出善意的笑容,在太子还没有成为皇帝前,即便是不能和皇帝身边的近臣相交,但不得罪这些人是必须要做的。 洛显之感受到了太子的善意,略显矜持的回应,转头对萧衍道:“陛下,既然太子寻陛下有要事臣便先告退了。” 萧衍点点头,洛显之直起身,对殿中的几个宦官指挥道:“你们几个,将这些奏章全部收拢起来,给本公抬到殿外的车上,一本都不要落下,本公全部都要带走。” 话音落下,殿中的几个宦官立刻跑过来,开始一沓沓的将奏章往殿外抱去,这一幕看的太子瞠目结舌,这才想起进殿时在外面见到了一辆车,没想到竟然会是洛显之的,他在心里给洛显之的级别又提高了一些。 最关键的是! 洛显之竟然要将这些奏章都带走,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又不是个傻子,他只不过微微一看殿中的形势,就能够看得出来,摆在父皇桌案上的奏章一定是正常的军国大事,这些随意扔在这里的奏章,大概率就是那些反对洛显之担任尚书令的。
这些反对洛显之担任尚书令的奏章,上面都有那些人的名字,而现在这些奏章,竟然直接被洛显之带走了! 太子只觉汗毛直接竖起,这父皇也太狠了,这就相当于直接把这些人卖给洛显之了,君不密则失国的道理难道父皇他不知道吗? 难道传言中的那件事是真的? 据说在许多年前,那时还是洛有之的时代,姑苏郡公之所以能每每在政斗中占得先机,就是因为自己的父皇总是将这些弹劾的奏章和很多东西直接给了姑苏文穆郡公,这让姑苏文穆郡公轻而易举的就能击垮那些对手。 最后的结果呢? 太子思索了一下,梁国变得越来越强,各项政事很是顺畅,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因为有文穆郡公的事例在前,所以现在父皇又用了这一手? 太子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在这方面他还是很聪慧的,只是在心中,开始思索自己的东宫里面有没有和姑苏洛氏不对付的,如果有的话,要么剔除出去,要么让他们赶紧停下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父皇对洛显之的信任,完全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撼动的,没有特殊的情况,冒然和洛显之作对,那简直就是自己找死。 萧衍和洛显之恐怕都想不到就在这短短瞬间,太子就想了这么多的东西,洛显之看着宦官将所有东西都搬到了车上,然后同样乘车离开。 殿中皇帝萧衍和太子萧统间的对话,他听不到了。 但对洛显之而言,这已经不重要,他坐在车上,一本本的翻阅着这些奏章,其中大多数的措辞并不算是非常的激烈。 这只是一份反对的奏章,言辞激烈,那就是自己找事,毕竟就算是当不了尚书令,也无非就是推迟几年而已,大家还保留着最基本的体面,还不到生死关头。 “有趣啊有趣。” 洛显之一本一本的读过去,从中感觉到了许多东西,他极其擅长和喜欢揣摩人心,所以在看这些奏章的时候,就忍不住的去还原写下这些奏章的人当时的心理情绪,这对洛显之来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在他读着这些奏章时,马车在皇宫中轰隆隆的走过,宫中的嫔妃以及宦官、宫娥都躲开这辆马车,脸上满是惊疑之色。 宫中当然是有马车的,尤其是那些出宫采买的东西,都是要用马车来运输的,还有贵人进出宫时,自然不可能走路。 但这辆马车一看就不是宫中的马车。 不是宫中的马车,却能够这么大摇大摆的行驶,真是让人惊骇。 洛显之不关注这些,他现在只想快一点到尚书台去报道,该是时候让尚书令重新转起来了。 在洛显之来到建业前,自然是有尚书令的,但没有做多久就被萧衍撤掉,掌握尚书台的是左右仆射,这是尚书令的副官,品级同样不算是高,但权力很大,尤其是在没有尚书令的时候,这两个中层官职,几乎相当于一小部分的丞相,能够参与帝国最中枢的执行。 当然。 仅仅是参与。 在后汉朝,虽然摒弃了先汉那种实权三公九卿的制度,让权力渐渐归于台部,造成尚书台的权力大增。 但在三省六部制度没有彻底实行的当下。 尚书左右仆射的官职还是太低了,低到基本上见不到皇帝,而政治中有一条铁律,那就是权力的大小是根据是否靠近权力中心来决定的。 官职的大小只不过是权力的一部分,谁靠近权力的中心,谁就更有权力,这才是权力的本质,在某种程度上,皇帝身边的宦官,都比大多数的三公权力大,在后汉时期,这种情况就愈发的明显。 洛显之的马车停在尚书台外,来来往往的吏员都带着好奇的眼神望来,门口的卫士想要阻拦,洛显之的家臣取出旨意,“尚书令履职,何人敢拦?” 尚书令? 洛显之! 场中顿时陷入诡异的安静,而后便是嘈杂,几乎瞬间,就有数人满脸奉承笑意的迎上来,鞠躬作揖道:“洛令君,台中同僚,等您许久了。” “尚书令空置许久,现在终于迎来了能够镇守它的人,这是所有尚书台官吏的荣幸。” “郡公,今日卑职起床时,就听到有喜鹊在鸣叫,还不知道有何喜事,现在知道了原来是您要来上任,果真是大喜事啊。” 一道道声音传入洛显之的耳朵,看的不少人瞠目结舌,这几天不是在建业城中,很多人都反对洛显之担任尚书令吗? 尚书台中明明多有不满之声,说洛显之是高门大阀的子弟,从来没有担任过什么官职,不去担任那些清贵的职务,不去编修史籍,竟然来尚书台,这里都是俗务,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一个初出茅庐还未曾加冠的权贵子弟,就算是洛氏,又怎么可能能做的好? 当时附和的人可实在是不少。 怎么现在竟然是这幅模样? 尤其是最后那个说喜鹊叫的,真是无耻现在这个季节哪里有喜鹊? 为了巴结这位,简直就连脸都不要了。 若是这些人知道那些人的想法,只怕要笑掉大牙,官场上不就是如此。 远的吕氏就不提了。 就说如今在江东位列第一等的谢氏,如果不是抱上了姑苏文穆郡公的大腿,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从二流士族跃迁到现在的地步。 要知道当初和谢氏差不多的士族,还都在二流里面挣扎呢。 现在洛显之就像是没事人一样的来到了尚书台,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那就是皇帝根本就不在乎反对,他就像是信任洛有之那样的信任洛显之,那洛显之迟早能位极人臣,这不赶紧抱大腿,难道还要对抗吗? 而且你们这些人就是嫉妒,嫉妒我们有资格能抱洛氏大腿,你们这些人怕是都心虚的要死吧! 洛氏挑下属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接受的,洛氏这种家族,对名声的要求很高,就算是各方面差点,但是不能犯下什么事,尤其是那种没品的欺男霸女,为祸乡里这种事是绝对不行的,洛氏可能会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洛显之望着眼前这一幕,微微笑着。 什么叫做大势,这就是大势,他只要站在这里,就能够汇聚许多人心,这种势,是自洛楚坐断江东以来,数十年间聚集起来的。 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有吴郡六姓,曾经有襄阳四姓,曾经有九大门阀。 这里曾经是吴国,曾经是楚国,现在是梁国。 但其中只有一家始终屹立在最顶端,那就是洛氏。 曾主政江东,成一时之雄。 曾名列氏族志江左第一,独列一页,盖亚诸家。 曾为相十八载,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执掌国朝,位列万人之上,人称洛半朝。 而现在,我只不过担任一个尚书令,过分吗? 人站在泰山前,才能见到泰山的巍峨。 人站在大海前,才能感受到大海的浩瀚。 人站在深渊前,才能知晓深渊的幽远。 他们见到洛显之,才感觉自己的想法或许有些不对,听说洛氏和亲眼见到是完全不同的。 听说时,有无数的言语慷慨激昂。 真正见到时,却只能感慨,知道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作为文穆郡公门下牛马走。 洛显之礼貌的向众人回礼,他虽然是个很怪异的人,但种种礼仪是绝对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的,在众人簇拥下,他往尚书台而去,走进府衙内,更多的官员迎上来,门外的事情已经传到了里面。 无论是在尚书台下的哪个部门做事,面对台中最高长官的上任都要来见过一面,这种时刻,来了没什么,或许记不住你的名字,但是如果没来,那定然就会被记住了。 洛显之笑意盈盈的来到堂中,施施然坐下,除了最基层的胥吏外,基本上能够到来的尚书台的官员都已经到来,作为权责最重的机构,这里的官员数量极多,抬头望去乌泱泱一群人。 洛显之清理一番喉咙后,朗声道:“诸位同僚,蒙皇帝陛下恩典,本公得以担任尚书令之职,本公诚惶诚恐,唯恐不能使陛下安心,唯恐不能使大梁兴盛,唯恐不能使百姓安康啊。 今日见得诸位同僚,本公很是欣喜,诸位同僚无甚疲态,看来是对尚书台事务熟悉,日后想必有诸位同僚帮衬,本公能顺利使之见世。 不知左右仆射何在?” “郡公,卑职在!” 左右仆射听到洛显之点名,连忙走到最前,洛显之微微眯眼,“二位,你们是尚书台的高官,本公初来乍到,日后还需要二位鼎力协助啊。” 在来尚书台前,谢安就已经将尚书台主要官员的资料都送到了洛显之的府上,其中着重记载了谁是寒门出门,谁是哪家子弟。 尚书台的门阀子弟不算特别多,因为尚书台的工作算是浊流,不符合很多士族清贵的思路,越是尚书台这种地方的工作,就越是容易出错误,对升迁不利。 尚书台左仆射是寒门出身,是乘着洛有之打压士族第一批乘势而起的寒门。 右仆射则是士族出身,而且还是大族,仅仅比谢氏差一些,此刻面对洛显之,心中不知道多紧张。 在面对上一任尚书令时,他相当的倨傲,现在却装作鹌鹑一般。 真可谓是一物降一物,洛氏降全部。 ———— 自氏族志颁行,江左渐兴阀阅。 所谓:计本世高爵显贵,数父祖风流有功,列先祖恢宏有德,以定阀阅高低。 江左人皆攀附,乃至有合谱之行。 公斥曰:“祖宗功业,使子孙富贵,天道也;祖宗恩德,使子孙万世不颓,邪道也;何以用邪而弃天乎?”——《南史·姑苏郡公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