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失与落，第三幕
当他第三次踏入这间漆黑的房间时，为他所熟悉的景象已经消失殆尽，就像经历了难以计数的日日夜夜之后，过去的旧事物彻底被挤压磨灭，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他踏进房间的第一步，就刹停了脚步，不肯再往前挪动一分。不知为何，他全身都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浑身麻木发痒，就像是触发了身体的某种自保机制一样，尽管他从未有过类似的体验，但他不得不相信，停下来——是合适的选择。 他自己都无法得知，自己究竟为何在经过一系列兜圈子之后仍然回到了这个奇怪的院落，他并不想再涉足一步——不单单是不想，他只是本能地要离远一点，离那无光线驻留的房间远一点，离那个苍老将朽的“人”远一点，离那座院落里所有已经失去魂魄的如同傀儡般滞留在老人的梦中的“生灵”远一点…… 没有理由？是的，他没有理由回到这里。 每每回忆到在那间黑暗的屋子中的所见所闻，他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恶心感。这并不是对老人、对院落以内的生灵的厌恶，而是一种被扼制的痛楚——正如他所遭遇的，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的既定现实，与其说是梦，更不如说是他孤独地在一个漆黑的电影院狭间里看了一出夹杂着潮湿发霉气息和枯燥沉闷氛围的影片片尾——对，就是片尾。甚至没有了解到真正的结局，也没有看到幕后的花絮或者是…… 制片人。 他这样想的，他有一点点想了解真相，或者说，他有一点点好奇心想要挖掘这个被遗忘的故事的完全面目。 就凭着这一挥即灭的半分想法，他被“指引”回到了这里。将他缠绕并拽回来的丝线的那一端很明显并未采纳他的意见，毕竟他还有真正要前往的所在之处，在那之前全部所遇见的景色都更像是一种耽搁而已…… …… “啪”！ 他看着自己的手，手心通红，脸火辣辣地疼，他倒是很惊讶自己下手居然这么重。他努力睁大双眼，贪婪地将屋内的一切一览无余。然而他再一次感到失望了——屋内太黑了。明明院子里还有富裕的光芒所眷顾，屋内却被无情地抛弃。 既然如此，他想，既然如此，那我走便是。 可就在他将脚卖力地从地面上拔起，已经转过身去，要将身后的残存讯息全部屏蔽掉时，屋内传来一声细腻的、清脆的声音，不大，但却像把之前那只脏碗摔碎在地上一样响亮—— 喵—— 他眨巴着眼睛，里面明明什么都没有！ 喵—— 下面？他不敢确定，毕竟这声音虽然不大，但足够清晰，声源应该距离自己很近才对。他蹲下来，前伸着胳膊来保持平衡，指尖忽然触碰到了软乎乎的东西，还带有一点温度。 是一只猫！ 但这只猫与他印象中沉浸在黑暗中作为老人宠物的那只有明显的区别，这一只要幼小得多，按照他脑海中所存储的万梦之外的猫的样子来评估的话，这一只只有两三个月大，而且明显发育不良，瘦小的躯干几乎无力撑起大大的脑袋，小爪子装模做样在地上划拉着，自个儿却难以前进半分。 猫？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小猫应该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开始舒展开蜷成一团的身体，把头别过来瞪着他，轻轻叫唤了一声，算是友好的回应。 他一个重心不稳，扑倒在地上。肮脏的尘土呛得他嗓子一阵刺痛，就在他不住地咳嗽时，心中那股无形的压力和紧张感却突然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获得了某种许可，能够赐予他真正自由出入这间房屋的权利。他站起身来，绷紧了神经，握紧拳头，往前踏出几步，那种压迫感再也没有出现过。 好。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脚边有些痒，他低头看去，是小猫在不住地蹭他的脚踝。 是你在欢迎我吗？他蹲下去，用手指在小猫的大脑袋上画着小圈圈。 喵，喵。小猫围绕着他不肯离开。 这里不会只有你吧？他问道，他自然不能期望一只猫给他回应，于是认认真真将四周打量了一遍。结果让他忍不住叹气，看起来小猫是这间屋子仅存的活物——不，仅存的“物”。 为什么只剩下了你？他又蹲下去，抚摸着小猫。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只有你自己在这里？ 猫自然不能回答这些问题，猫能做的只有坐下来，像模像样地听他的话。 那个老爷爷究竟是谁？他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呆着？他在等待什么？ 他双手撑着地面，和猫四目相对。 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变得……“年轻”了？ 小猫歪着头，响亮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在自豪地炫耀。 …… 他把小猫抱进怀里，小猫很轻，轻到他几乎感觉不到手臂上的负担。他抱着它走出屋子，走进院子。他这才看清院子的地面并非是平坦的荒草地，而是在院角处有几处不起眼的极低的小土堆，上面也被几点草色侵染。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处。他有点不敢相信，又数了一遍，一共六处，没错。 喵！小猫很高兴的样子，眼睛炯炯有神。 他卡住了自己的声音，这些是它们…… 他又把小猫举到眼前，小猫无力地挥舞着自己的爪子，想要挣扎逃开。他脸上涌现出复杂的表情，有惊讶，有排斥，有失落…… 什么都有！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脑袋像是有炸弹爆炸一样。 全都在里面！他顾及不到自己的手了，猫摔下来，惨叫一声。 他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尽管这只是他的推测，但他宁愿不要其他分支出现。 很简单，他哆嗦着嘴唇，它们，都，都…… 都离开了。 他实在说不出那个字，于是他说，都离开了，他对自己这样说的。 他说，都离开了。他看着地上舔着小爪子的小猫，它们都离开了，但是你没有——你还在这里呆着，这是为什么？ 小猫很享受地舔着自己的爪子，好像那是什么甜食一样。 他看的入了迷。 六……七…… 七……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这样啊。他的嘴角都快扯裂了。是我干的，是我把它们，把它们，“送走”的啊。是这样……是饼干！！ 他突然生出一种敬佩感，对着小猫。有那么一刹那他怀疑这只猫正是这重重游戏背后真正的规则设计者。但他再也不感到一丝丝的害怕和恐惧，就像是面对未知未闻倾尽了心神，当它真正站在面前时，反而不在意了——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它是一只猫。 是我干的。他平静地喃喃自语，六块饼干，是我把它们放进碗里的。我把它们，一只狗，五只羊，全部送走了，它们和老人一同离开了——对，老爷爷也离开了。 老爷爷应该不会怪我的，老爷爷最后品尝到甜味时笑得那么开心，应该是预料到了什么吧？老爷爷肯定也想着让那些动物们和他一起离开，一定是这样，肯定是的……但是你没有，小猫。你把代表着你的那块饼干打的粉碎，你肯定是故意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你为什么这样做？…… 喵！ 小猫像是抗议一样，看起来它很讨厌这个比它高十几倍的人的说辞。一人一猫就这样对峙着，久久无声。 …… 算了。 他看了看小猫，这只小猫比年长样子的它要乖很多。 算了，如果真的是你在控制这一切，那我问这些问题相当于自讨没趣。你选择留在这里，那一定有你自己的打算。看起来这座院子并不是被老爷爷控制的，他真的做不到。他只是在等待啊。 这是老爷爷的梦，这是老爷爷留下来的印象剪影。嗯，对，应该是这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老爷爷等待着离开，那现实中的老爷爷在等待什么呢……也许，也是在等待着“离开”吧。在梦里他看起来很平静，很安详，并没有表示出什么焦躁和不安，他甚至还讨厌我打扰到他一个人的世界。似乎老爷爷真的习惯了无人问津的生活…… 现实中，应该也是如此吧？一个人，一只猫，一只狗，几只他口中的“畜生”，陪他一起，静静等待着“离开”。 离开，离开…… 他就是不愿意说出那个字！ 够了！他吼出来，把小猫吓得一激灵。但他很快恢复了心情，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挂着无力的微笑。 总之，还得谢谢你啊，小猫，替老爷爷谢谢你。你是他最宠爱的亲人了，能一直陪他直到结束。尽管老爷爷在加速变老，而猫却像时间倒流一样越来越小。这是为什么呢？ …… 他的思想在这里陡然停止，好像有什么阻力将他的思绪推拒开来，不让他再继续。他狠狠拍了拍脑袋，感觉自己的思路变成了一团浆糊一样糟糕。他猛然清醒，自己的这个问题也许触及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的深处所在，而冥冥之中，在万梦之上，传达下来的无形的条条框框成功地拘束住他的所作所为以及所思所想。这是他第一次，也许是唯一一次，有了“服从”的想法。 呜…… 是猫的声音把他从心理活动的深处唤起。 我该走了，我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小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明天你会变得更加幼小，最后变成一只婴儿猫，最后也将消失的，对吧？真抱歉，我不能把你带走，因为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就像一场电影，我只是观众，观众是不能左右剧情发展的。唉……真可惜啊。 不过我还是有点高兴的，因为直到最后，爱你的老爷爷有你的陪伴，也不会那么伤心吧。 小猫喵喵叫着，像是在给他送行，他背过身去。 陪伴……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衣兜中一直都往外绽放着光芒，很微弱，但倔强地不熄灭。金色的，很柔和，很温暖，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