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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城南小陌又逢春(下)

    第一卷:往世的飞花

    第五章:城南小陌又逢春(下)

    《现世纪》中记载:“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提起你的名字召唤你,你是属于我的,从现在开始,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我赐予你的礼物。”

    春朝苦短日高起,时间并没有因温香氤氲而变得缓慢,桌上的红烛已经燃尽,只留下血红的烛泪。院子里的喜鹊正在叽叽喳喳地报春,给将将住人的容柳居带来一丝生气。天边的太阳已经爬上了青山的山头,和煦的曙光如恩泽普照地渊。

    阮诚把幼娘抱在怀里,贴心地帮她揉着酸累的杨柳腰。

    丫鬟在门外喊道:“老爷、夫人,将至午膳了。”

    “知道了。”阮诚应了一声,扶起疲惫的幼娘,温声道:“幼娘可还能下床?今日有五鼎芝却暑汤(即银耳枸杞汤),可要喝上一碗?”

    幼娘不答,只是双手环着阮诚的脖颈,凤眸微眯,若小猫般靠在阮诚怀里,似是假寐。

    阮诚见没有回应,倒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看着怀里的人儿。

    良久,许是幼娘感应到阮诚温软的目光,她俏脸泛红,眼睫微动,徐徐睁开凤眸,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对上阮诚的视线。

    “幼娘眼眸真好看,里面有晴雨,日月,山川,江河,云雾,花鸟。”阮诚笑着赞叹道。

    幼娘轻轻眨了眨眼,唇齿微启,正要开口,却又闻阮诚道:

    “但我的眼眸更好看,”阮诚看着幼娘的眸子,用手轻柔地摩挲她鬓间的青丝,“因为我的眼眸里都是幼娘。”

    幼娘俏脸红到耳根,娇嗔道:“夫君如今已是一县之长,怎得仍作儿女之态。”

    阮诚笑问道:“幼娘莫不是不喜?若是幼娘不喜,以后我便不说了。”

    幼娘紧了紧环着阮诚脖颈的藕臂,凑到他耳旁,娇声道:“自然是喜欢的。”

    阮诚眉梢见喜,把幼娘横抱起,拾步去了膳厅。

    静姝坐在檀木桌前,见到阮诚抱着幼娘过来,眉头微蹙,关切地问道:“姊姊这是咋个了,可是哥哥欺负你了?”

    幼娘俏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听小丫头这话,又如月落潮升,她烟视媚行道:“确是你哥哥欺负我,静姝快帮我教训他。”

    静姝闻言,顿时两腮鼓鼓,两个冲天辫摇摇晃晃,双手叉高腰,居低临上地瞪着阮诚道:“哥哥咋个能欺负姊姊!俺娘说了,要是恁欺负姊姊,就让俺用扫帚头打你哩手心!”

    阮诚看小丫头这架势,心里有些发怵,他有些讷讷,苍白地辩解道:“不、不是我,是你姊姊不小心弄到的……”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你哥哥欺负我!”幼娘两腮鼓鼓,正想叉腰,却发现自己正环抱着阮诚脖颈,于是改为往他肩头轻咬了一口。

    “呜呜呜我知道错了……”阮诚单手抱着幼娘,左手用袖口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幼娘见他松手,口中惊呼,双手箍紧阮诚。

    静姝看着阮诚浮夸的表演,对一旁的丫鬟道:“芸jiejie帮俺把扫帚递过来。”

    “哎。”芸儿笑着拿过扫帚,递给气鼓鼓的小丫头。

    小丫头倒拿着扫帚,恶狠狠地对擦眼泪的阮诚道:“手心伸出来!”

    阮诚一脸委屈,把左手摊开,见静姝作势要打,猛地把手收回去,怯生生道:“一定要打手心吗?”

    “一定要打!”幼娘和静姝异口同声道。

    “唉,那好吧。”阮诚老老实实地伸出手。

    只见静姝高高举起扫帚,猛然落下,打在阮诚手心,却是并无几分力道。

    “哼!看恁还敢不敢欺负姊姊!”小丫头凶巴巴道。

    “呜呜呜,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欺负你姊姊了。”阮诚又用左手衣袖擦拭眼泪。

    幼娘与静姝相视一笑,静姝道:“俺娘说哩,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好哩,吃饭罢。”

    “好嘞!”阮诚喜笑颜开,把抱着的幼娘放到椅子上,随后扫视着桌上的菜,问道:“今儿又做了啥好吃的?”

    “回老爷的话,”一旁的芸儿应道,“今儿不仅有五鼎芝却暑汤,还有鲜虾蹄子脍、清蒸石首鱼、龙潭钓玉牌。”

    “龙潭钓玉牌?”阮诚用筷子夹起一只,“这名字倒是有趣。”

    “老爷有所不知,这道乃是芸儿乡菜。”芸儿看着把食物送进口中的阮诚,解释道:“这龙潭钓玉牌乃是用豆腐蒸熟混合鸡脯rou剁成细泥,加入鸡蛋清、葱姜末搅匀。之后将洗净的湖虾,去头壳,留虾尾,抹上熟猪油用汤匙底面,抹平放入豆腐料子,在汤匙把的一端湖虾虾尾嵌入,入笼蒸一刻钟即成。这匙中似龙潭的豆腐,匙把似金钩的湖虾,故有‘龙潭钓玉牌’之名。”

    幼娘眉眼盈盈道:“这道菜莫不是青州菜?”

    芸儿瞪大瞳仁,惊异道:“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阮诚也笑道:“大抵是芸儿惯用倒装,似是青州人名刺罢。”

    芸儿羞红了脸,道:“芸儿自小地方来,没见过大世面,比不得老爷夫人和小姐。”

    幼娘笑道:“芸儿不必拘谨,我与夫君也不过就年长你几岁,若是芸儿不嫌弃,不妨与静姝一样,唤我姊姊,也免了生分。”

    芸儿看着阮诚点了点头,于是颔首道:“那便听姊姊的。”

    吃罢午膳,阮诚看着静姝,突然想起她已经在家多日,便寻思给她找个学堂,于是转头问芸儿道:“县里可有好的学堂?我欲送静姝去读书。”

    幼娘笑道:“夫君本就是先生,为何不亲自教静姝。县里的先生大抵并不如你,若是教差了,倒不如不去。”

    阮诚牵起幼娘的手,解释道:“县衙内事务颇多,怕是无暇日日教学,且不如让静姝去学堂,若是静姝不喜,再跟着我学也不迟。”

    幼娘思索了一会,看向小丫头道:“静姝意下如何?”

    小丫头眨眨眼,道:“未尝不可。”

    芸儿闻言,便道:“县内有个敬敷书院,离容柳居约莫三五里地,不过前几天学堂失了火,不知如今如何了。”

    “那不如日央时分,我们一起去看看?”阮诚道。

    二女齐曰:“可!”

    及至日央,日光照在身上有了些许困意,院中的杂役也有些懒散,不若早晨勤快。枝头的喜鹊也不再嘹叫,在日光下眯起眼睛,时不时扑棱几下翅膀。日光透过榕树叶间的间隙洒落到地上,遇到微风便窸窸窣窣地晃动着,美得一塌糊涂。

    阮诚牵着幼娘和静姝下了轿子,看到了芸儿口中的敬敷书院。

    学堂并没有多大,左右不过两亩地。红门绿树黑瓦白墙交相辉映,门上有匾额,匾额上写着《敬敷书院》。门内有大火燃烧后修缮的痕迹,新木和书院东南隅小庭院内,亭、台、桥、榭,布局讲究,参天古树环绕,衬以花台、草坪,显得格外清幽雅致,洋溢着浓郁的书卷气息。

    书院中的先生不多,大部分在教学,唯有学院祭酒正在巡视,见到阮诚等人,便叠掌作揖迎道:“三位来书院有何贵干?”

    阮诚作揖还礼道:“我是新任的扶柳县长,这是我小妹,名唤杨静姝,我欲让她来贵院求学,不知阁下贵姓。”

    祭酒再拜道:“竟是县长大驾光临,失敬失敬。鄙人免贵姓闵,是本书院祭酒。书院一年的学费是一两银子,也就是一千钱,不论贫富不论地位,皆是如此。阁下虽是县长,也不能坏了规矩。”

    幼娘从钱袋里拿出一两碎银,递给阮诚。

    阮诚把银子递给闵祭酒,道:“一两银子不算便宜,但学海无涯,知识无价,还望闵祭酒有教无类。”

    “这是自然!”闵祭酒把银子揣进袖口,看向扎着两个冲天辫的小丫头道:“敢问静姝今年几岁了?”

    在三人的注视下,静姝显得有些拘谨,她怯生生道:“回祭酒先生的话,静姝今年八岁哩。”

    “可曾学过字了?”闵祭酒轻抚下颚白须道。

    “俺曾上过一年学,村里的先生和俺哥哥教过俺。”小丫头看向阮诚,见他温和地笑着看自己,便似有了勇气,对闵祭酒如此说道。

    “不错,”闵祭酒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在文渊阁教四书五经,还有在文溯阁里面教学的祖先生,是教算术的。以后日升你便跟着我,日仄便跟着祖先生,可明白了?”

    “静姝晓得哩。”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头上的冲天辫随之摇曳。

    阮诚想起学堂失火一事,于是问道:“敢问祭酒,学堂失火原因为何?”

    “邢捕头推断,大抵是书院里的猫鼠一类打翻了烛火,引燃了窗帘。所幸恰逢下学时分,书院里学子不多,未造成人员伤亡。”闵祭酒似是有些心有余悸,“郑主簿道:‘不可让学子无学。’于是雇人前来修缮,只得两天,学院便完好如初。”

    阮诚心道:难怪这两天不见郑老。

    “自此,书院便新增一条院规:人走灯灭,不留后患。”闵祭酒轻抚白须道。

    阮诚心道:这标语怎么搞得跟个杀手培训基地一样。随后道:“不若我派两个衙役过来守着书院,也算为学子安全提供一分保障。”

    “多谢县长好意,”闵祭酒作揖道,“不过大抵是不必了,刘员外的儿子已经派人来守了。”

    “刘员外的儿子?可是刘坤?”阮诚惊诧地问道。

    “正是此人,刘坤与郑主簿交好,此次失火郑主簿十分重视,恰巧刘坤随从之子也在该学堂,于是刘坤就找来两个人前来看守。以免此类事故再次发生。”闵祭酒答道。

    “原是如此,”阮诚点点头,对小丫头道:“静姝不如先进去跟着祖先生学,待到下学,我与姊姊来接你可好?”

    小丫头点点头,脆生生应道:“好哩!”随后在闵祭酒的带领下进了文溯阁。

    阮诚和幼娘立在窗外看着学堂里先生的教学,忽地,幼娘开口道:“夫君今日怎得上来便报以县长之名,显得略有些仗势欺人。”

    阮诚笑道:“此举虽有不妥,却能让先生知道静姝的身份,我毕竟不能总看护着她,交给书院倒也不错。”

    幼娘思索片刻,点头称是。

    阮诚又对幼娘道:“此地立刘府应是不远,幼娘何不随我去趟刘府找丁非问个清楚?”

    幼娘疑惑道:“夫君此次前去直接问丁非,可是不怕他逃跑了去?”

    阮诚笑道:“即使我的推断正确,我们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并不足以构成抓捕,我只是想知道此二人的杀人动机。”

    幼娘眨眨眼,随即挽住阮诚胳臂道:“那便依夫君的。”

    刘府门口的小厮带着二人找到正在忙碌的姜竹。

    姜竹放下肩上扛的木桌,对阮诚和幼娘欠身道:“大人、夫人万福,不知大人找奴家所谓何事?”

    阮诚牵着幼娘,柔和地笑道:“关于刘员外被害一案还有些许不解,还请姜姑娘解惑,不知丁非是否在家?”

    姜竹点头答道:“冲儿过会儿才要下学,他这会儿应是在家。”

    “那烦请姜姑娘为我二人带路。”

    “大人、夫人请跟我来。”姜竹伸手引路道。

    走了小半刻钟,终于是路过了刘员外的书房。姜竹似是仍有些后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及至姜竹家,只见一个虎背狼腰,阔面重颜,腰佩朴刀的男子正坐在桌旁喝茶,左手还拿着一卷书卷。

    那人见了姜竹,先是有些欣喜地站起身,随后看到她身后的阮诚与幼娘,下意识将姜竹拉到自己身后,显得有些警惕,随后将神色舒缓,对二人拱手道:“大人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还请落座。”说着,给两人倒了杯茶水。

    阮诚接过茶水,抿了一口,细细品味。茶叶苦涩,山泉清甜,二者相容,虽然苦涩将清甜几近完全盖住,良久却有回甘,于是点了点头,道:“此茶不错,苦尽而甘,难过而善,不知所谓何名?”

    丁非回道:“此茶名为忆苦思甜,茶虽并非名贵,却是我在伍时期一老兵赠予,如今已所剩无多,倒显得珍贵。”

    阮诚点点头,左手轻轻转着工艺略显粗糙的杯子,笑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杀刘员外呢?”

    桌前三人大惊。

    幼娘牵着阮诚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手心都开始丝丝冒汗。阮诚用手指轻拍幼娘的手,示意其放松。

    姜竹险些站不稳,瘫坐在椅子上。

    丁非伸出手揽着姜竹,拿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笑道:“不知大人,何出此言?”

    阮诚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细细品味了一番,待到口中回甘,继续道:“你来刘府便是为了杀刘汉叔,你用了一年时间,摸清了刘汉叔的生活规律,知道了他每月十五都会一个人在书房,于是你便思索如何能杀掉他还不被怀疑。”

    阮诚放下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瞥了一眼对面的夫妻二人,笑道:“一次偶然的机会,你跟着刘坤去了马钦府邸,结识了打更人周封,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便由此诞生。你先是时常与其喝酒,将其灌醉后帮其打更,于是马钦院子里的人对你打更也见怪不怪。”

    他抿了口茶水,继续道:“十五那日晚上,你趁周封醉酒,提前一柱香打更,而后故意撞见念春,好让她成为你的人证。随后你跑去刘府,将刘汉叔的头砍了下来,放在桌上,并且趁阿庄去叫人时从姜竹眼前走出书房,在小厮报信前跑回马钦府邸。”

    丁非笑道:“大人莫不是忘了,小的腿上有伤,不能奔跑。”

    “当然没忘,”阮诚放下杯子,左手指尖轻点桌面,道:“前几日书院失火,邢捕头刚好路过,顺便参与救火。他还向我提及了你,说你跑的可快了。”

    丁非脸色沉了下去,随即又明亮了些,道:“大人仅凭我在学堂救火便怀疑我是凶手,未免太儿戏了罢。若是有证据,还请大人拿出来,让丁某心服口服。”

    “我确是没有证据,不然上门的就是衙门的捕快了。”阮诚撩拨开鬓角的发丝,“我想知道的是,为何一个退伍执戟,与一个落魄小姐,要合伙杀一个黑龙帮的堂主?”

    丁非闻言,终究是变了脸色,他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黑龙帮的人?”

    “你以为刘员外为何每月十五都待在书房,好给你杀他的机会?况且你杀他的时候,大抵正是他刚算完帐,身心最为放松之时,让你有了可趁之机。不然,一个黑龙帮的堂主,怎么栽在一个小小的退伍执戟手上。”阮诚轻描淡写道。

    丁非暗暗握紧了拳头,道:“大人是来抓我的?”

    “我说了,我没有证据抓你。”阮诚和煦地笑道,“况且,你不杀他,我也要杀他,所以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丁非转头看了姜竹一眼,咽了咽唾沫,道:“大人可知刘汉叔以前是镖头?”

    “自然知道。”

    “那大人也知道姜竹全家被黑龙帮灭门之事。”

    阮诚点点头,道:“所以我很好奇,刘汉叔虽是黑龙帮放在外面的明子,却不至于和姜氏灭门有何关联,为何你们要费尽心思杀他。”

    “哼!”丁非冷笑一声,“姜氏灭门案,就是刘汉叔一手策划!”

    阮诚闻言,与幼娘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水,问道:“此话怎讲?”

    “刘汉叔的玄德镖局,在黑龙帮盛行时办得如火如荼,他的镖码,十回有八回都能安全送到。大人可知另外两回为何送不到?”

    “莫不是与黑龙帮串通一气,监守自盗?”

    丁非阴沉地笑道:“他刘汉叔本就是黑龙帮,为何还要与黑龙帮串通一气。他在送镖途中,直接对随行的雇主下杀手,等到把所有人的头颅砍下后,他便会送几个人去黑龙山,并宣称他们战死,以彰显玄德镖局与黑龙帮死斗之决心。”

    “外人看了,不仅不会怪他,甚至还会为了镖手的牺牲而感动。当事人都死了,死无对证,毕竟不是灾祸不在自己身上,他们也不会深究,只会把仇恨指向黑龙帮,真是好算计。”阮诚叹道,“那姜竹是如何逃出来的?”

    “当时姜竹年纪尚小,其母情急之下将她藏在了死人身下,并以身覆之,她才幸免于难。”

    丁非不再出声,只有姜竹低低的呜咽声在房内回荡。

    十三年前,冀北,大暑。

    姜丰钻进马车,看着妻子和闺女正在玩花绳,不由得笑道:“此去江南山高路远,你们母女俩倒是有闲情逸致,成了游山玩水。”

    姜夫人温婉一笑,道:“夫君既已花大价钱雇了玄德镖局,自然不必有所担忧,他们可是个个都能力克黑龙帮。”

    “就是就是!”穿着金丝绸缎的小丫头应和道:“刘叔父手下的人武艺高强,他自己更是以一敌百,父亲莫怕!”

    姜丰闻言,点头道:“却是如此,是我多虑了。”

    晌午时分,日光正盛,晒在人身上焦躁不安,马也有些困乏,磨磨蹭蹭不愿前行。

    待到经过溪林,姜丰图停下车队,道:“如今天热难行,我们在此休息一个时辰,待到日头下去再走。”

    随行无不欢呼,手脚快的人已经脱了上衣跳进溪里。

    徐三在溪边磨着刀,眼睛盯着溪里的人,似是想起高兴的事,不由得笑出声来。

    “徐老弟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姜丰走过来,递给他一块rou干,笑问道。

    “没有没有,”徐三把手往衣摆上抹了抹,接过rou干,咬了一口道:“多谢姜大哥,这rou紧实管饱,风味独特,算是rou干中的佳品,只比我所爱之rou差上一点。”

    “徐老弟不必客气,这一路还要仰仗你们镖队。”姜丰笑道,“敢问许老弟最喜何种rou?”

    “黄牛rou。”徐三嚼着rou干,含糊不清道。

    姜丰点点头,随即给别的镖手发rou干,心道:黄牛rou和牛rou口味有很大差别吗,这都尝得出来。

    徐三咽下最后一块rou干,继续磨着刀,盯着溪里的人笑着,心道:马上就把你们做成黄牛rou。

    小孩子的精力总是旺盛,即使在炎热的盛夏也不会消减。

    芙蓉正陪着姜竹玩躲猫猫。

    芙蓉用手绢擦了擦额间的细汗,随后摇了摇手绢给自己扇风,喊道:“小姐出来罢,我看到你了,小姐出来罢……”

    姜竹躲在丘洞里偷笑,心道:同样的招数本大小姐不会中两次的!

    芙蓉的声音渐行渐远,姜竹心中的得意也愈发更盛。

    过了许久,竟是一点声音也没了,姜竹有些困乏,靠着石壁睡了过去。

    另一头,车队的随从大都靠着树根休憩,丝毫没注意到镖队的动作。

    刘汉叔问手下人道:“姜家人可齐了?”

    一人答道:“除了姜家小姐和一个丫鬟,其他都在这。”

    刘汉叔点点头,随手指了个人,道:“你,去把丫鬟和小姐的人头带过来,剩下的,准备动手。”

    “是!”众人应道。

    无数惨叫一齐迸发,地上皆是断肢残骸,鲜血流到溪里,把溪水染得鲜红,日光照在溪面,倒显得有些圣洁。

    姜丰抱着姜夫人,在马车里浑身战栗,被徐三一把拉下马车。

    姜丰惊怒道:“刘汉叔,你这是何意!”

    刘汉叔并未回答,倒是徐三好心地为他解惑道:“这都看不出来,我们要劫镖。”

    “你们已经收了运镖钱,竟然还要杀人劫镖,此举与那黑龙帮何异!?”姜丰腿脚发软,身体不住地颤抖,却故作铿锵道。

    徐三闻言,露出两排白牙,笑道:“可是,我们就是黑龙帮啊。”

    众人大笑,姜丰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姜夫人早已吓晕过去。

    “行了,赶紧收拾干净,山里要来人接货了。”刘汉叔发话道。

    徐三转了转手腕,横扫一刀,把两人的人头砍了下来,随后跟着众人一起进行补刀工作。

    过了一会,追杀小姐丫鬟的人回来了,却只提着丫鬟的人头。

    那人将丫鬟的人头扔在地上,拱手对刘汉叔道:“镖首,那孩子没找到。”

    刘汉叔没说话,只是镖旗杆猛扫他下盘,打断了他一条腿。

    那人强撑站着,拱手道:“多谢镖首不杀之恩。”

    “交完货之后,你便跟他们回山上罢。”

    “是。”

    及至入夜,那人搬开堵住丘洞的巨石,看着里面瑟瑟发抖的小丫头。

    他伸出手,对着小丫头笑了笑。

    月色如绸缎,轻拂过二人眉间,留下一抹冰凉。

    良久,小丫头伸出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姜竹伏在姜丰与姜夫人无头尸首上恸哭,那人并不作声,只是环抱着朴刀,立在一旁。

    草地晶莹,夜露满身,盛夏的晚风吹走了林间的血腥味,溪流也冲净了鲜血,只有露出溪面的石头上还残留着干掉的褐色血液。

    姜竹拿起地上的树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树枝在地上挖坑。她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用力,树枝承受不住小小的身躯里爆发的力量,“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姜竹扔掉树枝,改用徒手挖,低低的呜咽声环绕溪林。

    那人抓住姜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任由她拳打脚踢,又哭又闹,不出声,也不松手,只是抱着。

    良久,姜竹似是没了气力,伏在他肩上呜呜地哭起来,随后声音越来越大,撕心裂肺,最后竟有些干呕。

    那人伸手轻拍姜竹的背,开口道:“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提起你的名字召唤你,你是属于我的,从现在开始,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我赐予你的礼物。”

    那人带着姜竹寻了一处青山,在山脚下搭了一间竹屋,凭着身上的银两买了些菜籽与家禽,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虽有些清淡,但总归平安。

    姜竹十六岁那年,成了那人的妻子。

    又过了一年,姜竹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为冲。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青山如桃源,避世不见天日。

    直到一个外乡人闯进来。

    “在下返乡途中路过此地,不知能否讨碗水喝?”一个身着布衣背着包袱的人敲门道。

    那人打开门,扫视了他一眼,道:“进来吧。”

    “多谢多谢。在下丁非,今负伤退伍,准备去投奔冀北的刘员外,讨个差事。”

    那人笑道:“既是员外,如何会理会我等下人。”

    丁非痛饮一碗水,笑道:“兄台大抵长住山下,有所不知,那刘汉叔刘员外,可是冀北出了名的善人,对前去讨差事的穷人是一概全收,还从牙子那买了不少家破人亡的孩子,供他们吃住。”

    “刘汉叔?可是玄德镖局的刘汉叔?”姜竹又给丁非倒了一碗,顺带问道。

    “这,我便不知了,”丁非又喝下一碗水,用衣袖擦擦嘴角,“据说是玄德钱庄的刘汉叔。”

    姜竹与那人对视一眼,拿着水壶的手不住地颤抖,碗中的水如惊涛骇浪。

    丁非疑惑道:“莫非两位认识刘员外?”

    “我等小人,哪有机会认识这等大人物。”那人笑道,“我与丁兄有缘,不若今晚便留在寒舍,我俩好好喝上一杯。”

    “那丁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丁非拱手道,“对了,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道:“巧了,我也叫丁非。”

    丁非一把火烧了竹屋,连带竹屋中藏着的尸体,带着姜竹与幼子踏上去冀北的路。

    一日清晨,门口小厮带着一男一女一幼敲响了刘员外的房门。

    刘汉叔只听门外传来一个男子雄浑的嗓音。

    “刘员外,在下丁非,想携妻儿与员外讨个差事。”

    “你如何成为了退伍执戟?”刘汉叔盯着眼前的男人,笑道。

    “回镖首的话,黑龙山被剿后我逃到一处山村定居,本来有了妻儿已是无憾,却偶遇退伍执戟,打听到镖首的下落,便带妻儿前来投奔,希望能在镖首手下继续做事。”丁非垂眉拱手道。

    刘汉叔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如今不似从前,不用打打杀杀,你便在府里做个棍棒教头,是个闲差。”

    丁非拱手再拜道:“多谢镖首!”

    刘汉叔摆摆手,道:“如今世道变了,不可再叫我镖首。”

    “是,老爷。”

    阮诚牵着幼娘走出姜竹家,幼娘正要出声,却感受到阮诚的手渗出丝丝汗水,于是咽下想说的话,跟着他走出刘府。

    等到坐上轿子,幼娘忍不住开口道:“夫君难道看不出,丁非大抵是在说谎。”

    “自然是看得出。”阮诚舔了舔因为兴奋而干裂嘴唇,颤声道:“或许我的推断是错的,杀人的根本不是丁非。”

    “不是丁非,难不成是姜竹?夫君莫要忘了,你说砍头之人应是势大力沉之人,怎可能是个弱女子。”幼娘反驳道。

    “弱女子?弱女子能一肩扛起木桌吗?弱女子能面对灭门仇人不动声色,甚至还做贴身丫鬟侍奉一年吗?”阮诚略显激动道,“不知幼娘发现没有,我们与丁非两次的见面,他都是带有佩刀,甚至刚才他看书饮茶也不曾解下。”

    幼娘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为何不是他怕刀染血被人发现,才用青龙剑砍的呢?”

    “幼娘不妨想想看,是一刀把头砍下来,之后把刀擦干净耗时且易被发现,还是拿着软绵绵的青龙剑反复砍更耗时更易被发现,更何况,打更人可在附近晃悠。”阮诚轻柔地笑道。

    “这么说,砍下刘员外头颅的,是姜竹?”幼娘稍加思索,随后震惊道。

    阮诚点点头,道:“我观刘员外头颅截面参差不齐,当时还疑惑,就算是个屠狗辈用青龙剑砍,也不至于砍歪数次,更何况是练武之人。如今看来,大抵是为父母报仇的姜竹所为。”

    幼娘叹了口气,道:“为了报仇能隐忍至此,也算是个奇女子了。”

    随后她又问道:“夫君可要抓捕他们?”

    阮诚右手轻抚着幼娘的手,笑道:“全是我们的猜测,并无实质证据,如何抓捕?况且,冲儿才刚上学堂。”

    “夫君念头通达。”幼娘也随之笑道,“静姝约莫下学了。”

    阮诚掀开轿帘,喊道:“去敬敷书院!”

    三月十六,五更天,刘府书房。

    姜竹双手拿着豁口的青龙剑,看着狂奔而来的丁非,咧嘴一笑,眼泪顺着弯起的嘴角流下,啪嗒一声滴在了地上。

    丁非一把抱住姜竹,姜竹手上的青龙剑应声而落。

    许久,他抚着姜竹的脸,擦干她的泪痕,柔声道:“就按照咱们计划好的办,知道吗?”

    姜竹眼泪在眼窝打转,却没流下来,只是轻轻点点头。

    过了一会,姜竹似是使出浑身气力地拍了拍门,喊道:“老爷,五更天了,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