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边城浪子马师傅
陶剑芳虽然一直不说话,一直在喝酒。 却也一直在听着白胡子老者和诸葛无恙,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 白胡子老者居然一开口就说透了他心中所想之事,陶剑芳仿佛赤身裸体、被人窥见内心伤口一般。 他心中痛苦,不禁又加重了几分,抬起头又干了一碗。 “啪”的一声放下酒碗。 “老人家,如何这般一口论定,莫非是能掐会算?” 白胡子老者哈哈笑道。 “年轻人,你的伤心和痛苦,你的愤怒和仇恨,所有的一切全部都刻在脸上,明明显显。” “我都一把白胡子,一把年纪了,这样明显的一张脸,怎么会看不出来?” “如若这样都看不出来,岂不是白活了几十年,岂不是个老瞎子?” 陶剑芳的心痛一阵紧过一阵。 这三年来,他每天都沉浸在悲伤、自责和愧疚之中, 也难怪,这悲伤、自责和愧疚,确实早已深入骨髓、刻在心上,岂止是写在脸上、刻在脸上。 白胡子老者继续道。 “年轻人,边城寒冷,能喝就再多喝一碗酒吧!” “心里暖和些,伤痛也就会少一些。” 陶剑芳点点头,端起酒碗,恭敬地和白胡子老者碰了一下。 “老先生说的是。” 一仰脖又饮下了一碗烧刀子。 这碗酒喝下去,陶剑芳满打满算,已经整整喝了八碗酒了。 他再也感觉不到烧刀子的辛辣了,他浑身也变得燥热了起来,头上还微微冒着热汗。 诸葛无恙又给两人斟满酒,端起酒碗又敬了老者一碗。 诸葛无恙开口问道:“不知老人家尊姓大名?” 白胡子老者突然哈哈笑起声来,这一笑,笑得特别长。 待笑声停止,白胡子老者忽然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 “尊姓大名?你问我尊姓大名?” “可惜啊!你问错认了,我也不记得了。” 陶剑芳和诸葛无恙瞬时惊大了嘴巴,他们又怎么会相信这惊世骇俗的一句话。 诸葛无恙狐疑道:“一个人,怎么连自己的名字也会记不得?” 白胡子老者苦笑一声。 “名字只不过是个符号,我的名字呢,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叫了。” “所以说,我自己都快忘记了。” 诸葛无恙略有所悟地符和道, “也是,如果一个人的名字,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叫,那时间久了,也是会忘记的。” “不仅会忘记他的名字,还会忘记这个人,那这名字又有什么用?” 白胡子老者点点头。 “相识一场,也算是有缘有份。” “我是个养马的,碰巧也姓马,人家都叫我马师傅,你们也叫我马师傅吧。” 诸葛无恙点点头道:“马师傅在逍遥城多久了?” “三十多年了。” 诸葛无恙无限感慨,他也只是二十出头,都还没有三十岁呢? “三十多年?那当真不少啊!” “那马师傅的大半辈子,都在这里了。” 马师傅点点头,也感叹道。 “是啊!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 “生十年,长二十年,忙忙碌碌又是三十年。” 诸葛无恙进一步问道。 “三十年的话,如此说来,马师傅是把自己都献给了逍遥城。” “那么,马师傅在逍遥城,一定有很多亲人、很多朋友吧?” 马师傅突听到这么一问,心中不禁浮起一些思绪。 他突然停住了,突然停在了自己的回忆里。 马师傅停了一会才转回神来,发出一声长长的苦笑。 “在这里三十年,朋友倒是有几个,亲人么,却是一个都没有了。” 诸葛无恙一惊。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 “莫非马师傅的家人、亲戚,他们都在内地?都在江南?” 马师傅突然停止了苦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一会才回过神来,顿了顿道。 “唉!家人、亲人都不在了。” “一个都不在了!” 诸葛无恙又是一惊,家人、亲人都不在了,那就是全死了。 马师傅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大变故、遭遇了什么大苦难,那可真的是孤苦伶仃、孤独寂寞冷啊。 诸葛无恙满脸歉意、满脸谦卑地道。 “马师傅,恕晚辈冒犯。” “晚辈真不该问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马师傅想起了伤心事。” 马师傅苦笑道。 “年轻人,没关系,没关系。” “都过去那么久了,伤口早就结痂了。” “最先的时候,朋友们都还会宽慰一下、关心一句、问候一声。” “到后来,时间久了,就没有人问过我这个事情了。” “现在,大家都淡忘了,也不存在什么伤心不伤心的了。” 诸葛无恙又给马师傅斟满一碗酒,想要叉开话题,无奈苦笑道。 “还是这烧刀子带劲。” 马师傅又饮了一碗酒,不知为何,他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就忘记了关上。 也许这些年来,他心中郁结的苦闷,也确实想找个人诉说。 此时此刻,酒正好到位,跟萍水相逢的陌生的年轻人,聊聊自己的心事,完全没有什么顾虑,马师傅很坦然、也很放得开,也能一吐心中郁结。 因为,有些事,跟熟悉的人,反而会顾虑重重,说得沉重、说得刻意。 跟陌生的人呢,说完了就说完了,第二天,就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点负担都没有。 马师傅打开话匣子,慢慢说道。 “三十年前,我还在襄阳城的一家马场,帮别人养马。” “一次偶然的机会,听一个贩马的商人说:逍遥城这里有蒙古人赶过来的好马,比起内地价格,那是十分优惠;如果能一路贩到内地卖,至少获利十倍。” “我和弟弟便下定决心,狠心卖了祖屋、祖产,凑了点本钱,带着妻子、弟媳,一家人就从内地迁到这里贩马、养马。” “后来我们确实挣了点钱,就在这里安了家,生儿育女,一度也其乐融融、幸福美满、感觉日子有奔头。” 诸葛无恙和陶剑芳只能是默默的听着,他们都知道,这幸福美满的日子终有到头的一天。 马师傅苦笑一声,继续道。 “那时候,很多朋友都羡慕我,说我是有福之人,远在边城,还有一大家子人陪。” “一大家子人,确实是一大家子人,整整九口人啊。” “只可惜啊!后来遇到一伙西北的马匪,你们可知道,这西北的马匪可是够凶残的。” “他们抢了我们的马,还烧了我们的房子,还杀了我的家人。” “我的妻子、大儿子、二儿子、弟弟、弟媳、侄儿、侄女都被杀死了,就连我四岁的小女儿他们都没有放过。” “一家九口人、一天就杀了八个。” “我胸前还被马匪砍了三刀、头上被马匪打了一铁棍。” 诸葛无恙和陶剑芳都惊呆了,这是一个惊悚的故事。 这真是太凄惨了,那西北的马匪真是太残忍了。 而故事的主角,对面的马师傅,却是一副风清云谈的模样,他也太沉得住气了。
马师傅突然越说越悲伤,越说越激动。 “最可恨的是那马匪的刀,居然没有砍中我的要害部位,居然没有把我砍死。” “还有,那该死的铁棍,也只是把我打晕了,没把我打死。” 马师傅说得意难平,诸葛无恙和陶剑芳又再次惊着了。 马师傅居然没有埋怨马匪杀了他所有的亲人,居然埋怨起马匪竟然没有砍中他的要害,没有一刀杀了他。 马师傅竟然有一个求死的心! 马师傅语气悲伤、语调平和,他慢慢回忆道。 “后来一场大雨把我浇醒,让我侥幸逃得了一命。” “我醒来的时候,所有的亲人都死了,只剩下了我一个。” “后来我安葬了他们,他们都在逍遥城城南边的山坡上。” “我也只能在这里守着他们、陪着他们,为他们扫扫墓、敬敬酒、烧点纸钱,直到我死去的哪一天。” 马师傅说完,又埋怨地重复说了一遍。 “最可恨的是那马匪的刀,居然没有砍中我的要害部位,只是把我打晕了,让我侥幸逃得一命。” “那帮马匪,真是太可恨了。” 这是一个极其悲伤的故事,这是一个极其凄惨的故事。 马师傅不埋怨马匪杀人、却耿耿于怀马匪没有杀死他。 想必这么多年,马师傅他真的是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活着比死了还煎熬。 马师傅真正是生不如死、忍辱偷生啊! 陶剑芳也是听得一阵唏嘘。 这三年来他心中的苦,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他的心里居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诸葛无恙又为马师傅斟满一碗酒,满怀敬意地道。 “真是抱歉,让马师傅想起了伤心事。” “我知道,你这么坚强地活着,也一定是为了过节的时候,有个人能祭拜他们、帮他们扫扫墓吧。” “其实你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忘记他们,他们九泉之下也一定都能知道。” 马师傅深深叹了口气。 “这也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了,可年年祭拜他们又有何用?”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只不过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 “其实,我还是想和他们在一起,阴曹地府也好,只要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 陶剑芳听着马师傅说的话,嘴角不禁有些抽搐。 这一席话,又彻底触动了他的灵魂。 这些年,他又何尝不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他又何尝不想道阴曹地府去找梅小蝶。 诸葛无恙继续宽慰道。 “他们九泉之下有知,也一定会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开心快乐地活着。” 马师傅点点头。 “是的,我只有好好地活着,健康地活着。” “待到逢年过节时,再到他们坟前喝喝酒,和他们说说话。” “这,也许就是我活着的意义吧。” 诸葛无恙有些不解地问。 “难道这逍遥城,就没有人管马匪吗?” 马师傅冷笑一声。 “逍遥城以前是南宋、蒙古、金国三国交界处,是个三不管地界。” “南宋不管、蒙古不管、金国也不管,所以没有人管马匪。” “管马匪,公子是想多了。” 诸葛无恙无奈地道:“没有人管,岂不是很乱?” 马师傅苦笑一声。 “乱算个什么事?逍遥城要的是逍遥。” “没有人管,所以才自由,所以才叫逍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