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 中原宗师,尽至关外
诚惶诚恐道:“当然当然,在京城闯下一个温不胜的绰号,跟京城第一剑客祁嘉节交手过,当时连担任兵部尚书的棠溪剑仙卢白颉,也对那温华青眼相加,可惜后来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今山脚的说书人都说这位绝世剑客是徐奇……哦不,是新凉王的好兄弟,为此那位王爷还用温华的剑招在西域,一剑就把同样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拓拔菩萨给打出了城。” 她又问道:“那你羡慕不羡慕?” 黄荃讪讪笑道:“自然是羡慕得很,我也曾勤苦练剑,可惜不是那块料,很快就荒废了,就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 说到这里黄荃略作停顿,小心翼翼道:“小的能够在徽山蹭吃蹭喝,是山主菩萨心肠,小的这两年丝毫不敢忘记山主的收容之恩。” 她不置可否,嘴角悄然翘了翘,自言自语道:“虽然姓温的那个家伙很惹人厌,不过温华的确就只有一个温华,对那个人是这样,对我也是差不多。这辈子再想遇到这种……混账王八蛋,应该很难了。” 山巅风雪太大,黄荃哪怕竖起耳朵,也根本听不清楚她的细碎呢喃。 她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直截了当道:“想必你也知道,那个人送了很多听潮阁秘笈到我的缺月楼,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要么让你随意挑选一本秘笈,然后下山去闯荡,要么安分守己在我徽山做个不入流的客卿,虽然一辈子衣食无忧,但也无半点前程可言。你不用说话,点头就是选择第一个,摇头就是选择后者。” 极其碎嘴的黄荃下意识想要唠叨几句,可是不管如何使劲都说不出半个字,然后猛然间惊醒,满头汗水,赶紧摇头。 黄荃在心里默念,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既吃不住苦,也没那练武连出个高手的根骨天赋,早就晓得乖乖认命了。 她平淡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如获大赦的黄荃不敢继续逗留,转身就走。 只是在黄荃走出几步后,轻轻说道:“我不知道山主嘴里的那个人有没有把我当朋友,甭管我跟外人怎么吹牛不打草稿,事实上我也不敢认为那个人就是我的朋友。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遇到那个人,我黄荃很高兴。” 说完这句话后,黄荃脚步不停地离开大雪坪,不敢偷偷转头看一眼她。 他在下山的时候,有些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但是想了又想,他依旧觉得这辈子能够遇到“徐奇”,遇到那个愿意被自己蹭吃蹭喝、还会笑着听自己吹牛打屁的年轻江湖人,是一件值得高兴一辈子的事情。 轩辕青锋独自站在原地,风雪纷纷落人间,愈发显得天地寂寥。 她缓缓走回那座据说比北凉听潮阁还要高耸入云的缺月楼,登上顶楼,这一层楼极为通透,除了那些金丝楠木廊柱,整栋楼几乎空无一物,只摆放有一张紫檀美人榻,她收起油纸伞,弯腰将其倾斜依靠在一根廊柱上,她躺在榻上,单手支起腮帮,视线所及,望向西方,此楼最特殊的地方便在于整个西面无墙壁也无栏杆,一看望去,便可看到大雪坪甚至是徽山以外的遥远风光,由于天下大雪的缘故,缺月楼内寥寥无几能够走入这一层楼清扫屋子的年少丫鬟,早已乖巧伶俐地在西面竖起了一道绢素屏风,用以遮挡风雪隔断严寒。 她眯眼假寐。 论奇遇之好,机缘之妙,这名女子简直就是天地宠儿一般,先是无意间获得了大雪坪藏书阁一门能够吞并他人气机的诡谲功法,修为突飞猛进,在她惊险跻身一品境界的同时,也把自己弄得半人半鬼,命悬一线,之后去了趟北凉,在听潮阁武库汲取了数枚传国玉玺的气运,不但稳固了境界,还消除了絮乱气机造就的巨大隐患,然后拦江一战,败在王仙芝手上,沉于广陵江之底,竟是仍然大难不死,且有后福,刘松涛和赵黄巢各自助其境界暴涨,一举跻身大天象境界。太安城外拦阻曹长卿入城,西楚霸王更是送她那场黄粱一梦,让她大梦数十年,其中裨益,岂能寻常? 没有人胆敢质疑她以女子身份担任武林盟主,甚至有人认为年轻一辈的江湖宗师中,唯有她轩辕青锋有望与那位西北藩王一较高下。 随着她的境界迅猛攀升,在大江以南的江湖中独占鳌头,徽山势力蒸蒸日上,力压龙虎山,她说天下香客每月十四这一天不许登山烧香,那么就没有一人敢在那一天去龙虎山许愿祈福。 她曾经让当时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不得登上大雪坪,她也曾经在大会天下群雄的时候,让新凉王千里迢迢派人主动送来几大箱子的听潮阁秘笈,如同“托孤”。她也曾参加过太安城一战,与那天下四大武评大宗师中的离阳三人,交相辉映,她就像一轮沧海明月悬挂在江湖上空。 有人畏惧她,有人憎恶她,有人尊敬她,但是很奇怪,天底下似乎唯独从来没有人很纯粹地喜欢过她,哪怕她的姿容已经足以登榜胭脂评,哪怕无数江湖男子都知道,只要征服了这名女子,就几乎等于征服了半座江湖。 她在大雪坪缺月楼顶层深居简出,喜怒无常,不知道有多少已经死心塌地效忠于徽山的江湖高手,被她莫名其妙地一怒之下打成重伤,此生无缘武道修行,可她却也算不得刻薄寡恩,相反,她高兴之时,价值千金的库藏贡品夜明珠也能随手赏赐奴婢,江湖梦寐以求的上乘秘笈也能随意送人,而且一送成双。只可惜没有谁揣测得出她何时会高兴,又为何会高兴。 她睁开眼睛,似乎是觉得那座屏风碍眼,轻轻挥手,屏风顿时支离破碎,与大雪一起纷飞。 她离开那张美人榻,拿起那柄油纸伞,离开缺月楼,重新撑伞走到大雪坪崖边。 她缓缓伸出手,伸出油纸伞外,雪花片片不停歇,掌心渐渐堆雪。 她轻轻重复着两句话。 “遇到你,我很高兴。” “遇到你,我不高兴。” 这一袭紫衣,在接下来整整一个晚上,就这么站在那里,一手着撑伞,一手伸出去接雪,身形纹丝不动。 没有人知道缘由,之后江湖上以讹传讹,盛传徽山紫衣在徽山之巅观雪,一夜之间跻身了陆地神仙。 ———— 祥符二年,节气小雪。 气寒雪至,地寒未甚而雪未大。 东越剑池,这个跟吴家剑冢争夺“天下剑学,出自何家”长达数百年的古老宗门,在宋念卿死后由外姓人柴青山接任宗主位置后,开始焕发生机,几名沉寂多年的年迈剑师都开始重新开门收徒,不断有资质惊艳的年轻人进入东越剑池,在此铸剑即练剑。 而出身江南高门华族的李懿白也不再远游,留在剑池帮着柴青山打理事务,虽然李懿白的剑道修为增长缓慢,但是这位在江湖上曾经跟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龙虎山齐仙侠、蓟州雁堡李火黎等人齐名的天才俊彦,好像乐在其中,并不忧心自己的武道境界。而离阳朝廷的刑部衙门也大张旗鼓地吸纳了多名剑池高手,在这种锦绣前程可期的大好形势下,前往东越剑池拜师学艺的年轻剑客多如过江之鲫。 在这期间,宗主柴青山仅有的两名弟子,一个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一个成天愁眉不展。 宋念卿的嫡长孙宋庭鹭属于开心的那个,因为他现在每天都能听到很多人尊称他为师伯,这让只能喊李懿白师兄很多年的少年,觉得赚回本钱了。 而单饵衣是不开心的那个,因为她觉得那些比她年纪还要大的家伙,一声声师伯硬生生把她给喊老了。 宋庭鹭依然还是只崇拜那个在太安城一战成名的温不胜,喜欢每天腰挎一柄自制的简陋木剑,喜欢听到别人喊自己师伯后、故作老气横秋地点头致意,然后等到没人看见的时候,立即裂嘴偷笑。 这一天雪后初晴,宋庭鹭找了很久才在一座凉亭内找到发呆的师妹。 宋庭鹭大概有些知道愁滋味了,师妹从北凉那个叫逃暑镇的地方回来后,就开始喜欢独自坐在某个地方怔怔出神,他大义凛然地跟师父告状,说师妹不愿意用心练剑了,结果没等一老一小两个爷们兴师问罪,少女轻描淡写一句我在悟剑就把师父和师兄一起打发了,少年作为师兄当然不服气,结果师父让两人切磋,原本只能在百招之后小胜的师妹,在八十招内就能收拾了少年,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从八十招到七十招再到六十招,三战皆输,结局一次不如一次,自然而然,少年宋庭鹭就被师妹单饵衣赏赐了一个宋不胜的绰号,这个外号在东越剑池很快流传开来,有两个比少年岁数稍长的宗门新收女弟子,称呼宋庭鹭的时候会在师伯之前加上宋不胜三个字,这真是让少年既喜且忧啊。 在宋庭鹭登上台阶就要走入凉亭的时候,单饵衣突然恶狠狠道:“记住了,以后这座亭子属于咱们东越剑池的禁地,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踏足!你不行,李师兄不行,连师父也不行!” 少女看着目瞪口呆的少年,大手一挥,没好气道:“今儿就算了,不知者不罪,记得下不为例!” 宋庭鹭无可奈何,习惯了师妹这些年时不时冒出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少年早已见怪不怪。 宋庭鹭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师妹,你知道今天咱们剑池来了一位贵客吗?李师兄可是都把那套最珍爱的茶具都用上了,师父也陪着。” 少女今天没有计较被宋庭鹭称为师妹,只是心不在焉道:“那你怎么不一起陪着?” 少年撇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喝茶,寡淡得很,没个味道。师父答应我了,再过两年,就准许我喝酒,到时候我一定要大碗喝酒!” 少女嗤笑道:“你怎么不干脆用水缸喝酒,不是更豪气?” 少年无言以对。 以前是吵架吵不过她,如今更是连打架也打不过了。 少年当下有些忧郁。 懵懂少年远远不知男女事,距离领悟裆下忧郁还早得很。 就在少年生闷气的时候,凉亭外走来三人,师父柴青山、师兄李懿白和一位身穿道袍的年轻道士。 单饵衣和宋庭鹭同时站起身,那三人快步走入凉亭,柴青山笑着跟两个徒弟介绍道:“这位是龙虎山的齐小天师……” 宋庭鹭眼神熠熠,急不可耐道:“知道知道,是小吕祖齐仙侠嘛。” 李懿白一个板栗敲在少年头上,气笑道:“晚辈不可直呼长辈名讳!” 宋庭鹭嘿嘿一笑,师兄李懿白的教诲显然是被少年左耳进右耳出了。 少女扬起那张尚未完全长开的脸颊,一脸天真地开门见山问道:“齐道长,你跟北凉王交手的话,能支撑多少招?” 柴青山听到这话后顿时满脸恼火,狠狠瞪了这个傻闺女一眼。 这一趟是顺路拜访东越剑池的齐仙侠微笑道:“如果仅是切磋,十来招还是马马虎虎扛得过去,可要是跟徐凤年生死相搏,也就是一招的事情。” 少女笑道:“齐道长,这么说的话,你肯定是高手了!” 齐仙侠愣了愣,应该是没能跟上少女羚羊挂角的想法。 柴青山和李懿白都是哭笑不得,宋庭鹭忍不住转头翻了个白眼,在师妹眼中,只要没人跟那个家伙争抢天下第一的名号,谁来做天下第二第三,她才不介意。 柴青山对两个孩子吩咐道:“庭鹭,饵衣,你们两个去亭外练一套各自最熟悉的剑法,让齐先生帮你们指正一番,机会难得,打起精神来!” 宋庭鹭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二话不说掠出凉亭外,果断木剑出鞘,剑尖吐芒,剑势连绵,一剑与一剑之间流转如意,生生不息。 李懿白很是欣慰,好一个剑出如龙,最重要是能够从其剑势中感受到一股生机勃勃的气韵,这个小师弟将来必定能够成为东越剑池的扛鼎人物。 而反观单饵衣就有些潦草应付了,拿起那柄在南华剑炉亲手铸造的佩剑,不情不愿地走出凉亭,依样画葫芦跟着宋庭鹭的出剑。 齐仙侠很认真观摩少年少女的练剑,聚精会神,没有错过一丝一毫。 不像是一位剑道前辈要指点晚辈,反而像是一位晚辈在向前辈学剑。 李懿白看了眼齐仙侠,突然有些了悟,传言此人在太安城自毁二十多年辛苦修来的道行,竟是想要重头再来,也只有这般大毅力人物,方有当下如此平静的心态看待世间任何人事。 宋庭鹭练完了东越剑池相传取自上古仙人手笔的猿式剑,满脸洋洋得意的表情,对齐仙侠问道:“齐道长,我的剑法如何?” 齐仙侠微笑道:“长在势长,短在气短。以后练剑,不可一味重剑意而轻招数,应当偏重脚踏实地用心研习天下剑士百家之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切不可因东越剑池底蕴雄厚而轻视世间其它剑,三年内二品境指日可待,有望十年内达到一品境。若是能够潜心夯实体内气机,并非没有机会跻身天象境界。” 宋庭鹭愁眉苦脸道:“只是有望啊,我还以为天象境界轻而易举呢。” 柴青山气笑道:“你这眼高手低的孩子,不可在齐先生跟前胡说八道!” 单饵衣本以为逃过一劫,蹑手蹑脚提着剑就想要开溜。 不曾想那位龙虎山的小天师笑道:“这位姑娘,明明是百年难遇的先天剑胚,为何要白白挥霍自己的根骨天赋?古语有云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此言还望姑娘深思。” 白衣少女瞪大那双灵气流溢的漂亮眼眸,很是无辜,“这位道长,可不要冤枉人啊,我可是很用功练剑的,师父要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从不偷工减料!” 齐仙侠一句话就让这个鬼怪灵精的少女哑口无言,“剑士之于剑,用功第二,用心第一。” 白衣少女歪了歪脑袋,好像有些懵懂。 齐仙侠会心一笑,“本不想说的,委实是不希望姑娘因为误入歧途而暴殄天物……” 白衣少女猛然提高嗓音,慌慌张张道:“别说别说!怕了你啦!我以后用心练剑便是!” 饶是柴青山和李懿白也满头雾水,这是在打机锋吗?就如单饵衣自己所说,柴青山要她做到的,她一丝不差都做到了,练成什么剑,气机增长几许,事实上她几乎每天都在实打实的精进。 可是齐仙侠这个初次见面的外人,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也许是柴青山这位剑道大宗师灯下黑的缘故,也可能是这位龙虎山天师的确是神仙人物的关系? 齐仙侠好奇问道:“我能知道原因吗?” 白衣少女有些脸红,“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少女瞪了眼正要刨根问底的师父和李师兄,气呼呼俏皮道:“打死我也不说!总之我以后用心练剑便是。” 齐仙侠笑道:“先前是我说错了,你应该是专心练剑才行。” 柴青山略作思量便有所悟,如释重负的同时还有些胆战心惊。 李懿白和宋庭鹭两人则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像两个局外人,很是无奈。尤其是宋庭鹭,更是委屈。 不知为何,这个师妹走过江湖后,她个子越高,心也越远了。 这让少年帐然若失。 难道真的正如别派同龄人所说,每一个漂亮师妹的身后,一定都会站着一个甚至几个满怀失落的可怜师兄吗? 齐仙侠站起身,作揖辞别:“贫道就此告辞,不用远送。” 柴青山哈哈笑道:“不远送不远送,送到宗门口即可。”
李懿白微笑道:“正是此理。” 齐仙侠愣了愣,也不再坚持什么。 三人并肩而行,单饵衣和宋庭鹭跟在他们身后。 与齐仙侠早就熟识的李懿白轻声问道:“接下来是要返回龙虎山吗?” 谁都知道现在的龙虎山可谓内外交困,先是朝廷让青城山道士吴灵素与龙虎山天师府南北共治天下道门,已经打破了唯有天师府一姓担任朝廷羽衣卿相的局面,继而父子天师联袂飞升,赵希抟也莫名死去,老一辈天师府已是无一幸存人间,尤其是那场朝廷秘而不宣的钦天监门外一战,北凉王徐凤年让整个龙虎山伤及了根本,之后白莲先生不知所踪,最后只剩下赵凝神孤身返回天师府主持大局,但是同时邻居徽山冒出了一个在江湖上领袖群雄的紫衣山主轩辕青锋,又有争夺道教祖庭数百年岁月之长的武当山愈发香火鼎盛,在外人看来,龙虎山几位德高望重的外姓道士又重修心而不重修力,加上身份尴尬,龙虎山声势可谓跌落谷底,若是齐仙侠能够返回龙虎山帮助赵凝神主持大局,才有几分希望让这座道门圣地重新崛起于庙堂和江湖。 只不过齐仙侠的回答出人意料,“贫道会先去一趟地肺山,然后直接去武当小莲花峰,想看一看那个叫余福的小道童,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贫道也想去北凉看看我的一个师兄,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留在那里。在那之后,才会返回龙虎山潜心修行。” 柴青山嗯了一声,“这也好,恰巧我也想去趟西北关外,齐先生何时动身,知会一声,咱俩结伴而行。” 齐仙侠笑道:“好的。” 李懿白忧心忡忡,“师伯,我如何能够担当大任?” 柴青山反问道:“你如何就不能了?” 齐仙侠落井下石地还给李懿白这位好友先前那句话,“正是此理。” 白衣少女冷不丁地信誓旦旦说道:“师父,我想好了,我从今天起不但要专心练剑,还要很用心铸一把剑,这把剑我会一心一意用上一辈子,名字都想好了!” 宋庭鹭无比好奇,问道:“叫啥?” 白衣少女白眼道:“不告诉你!” 柴青山笑了笑,转头看着这个徒弟,神色慈祥道:“好,师父会将那把还未出炉的新剑剑名转告那个人的。” 少女扭扭捏捏道:“师父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少年更抓瞎了,“师父师妹你们又是说什么呢,我更听不懂了。” 李懿白摸了摸额头,真是头疼。 齐仙侠转头对少年富有深意道:“难得糊涂,不懂是福。” 其实没听懂这句话的白衣少女一本正经道:“正是此理啊。” 柴青山三人同时大笑起来。 少年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只是当他看到少女眉眼弯弯的好看笑意,他就跟着笑。 ————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关外风光,孤寂而尤为壮丽。 拒北城内一座雅静院落里,一个年轻男人蹲在台阶上晒太阳,冬日和煦,让人昏昏欲睡。 一个始终紧闭眼眸的年轻女子在往墙角根搁放冬腌菜,都快堆成另外一堵小墙了,那股子独有酸味,满院皆是。 年轻男人大概是怕自己就这么昏睡过去,没话找话说道:“翠花啊,你说姓温的那小子如今在干啥呢,会不会还是每见着一个漂亮姑娘就要狗皮膏药贴上去?” 好似目盲的女子抬起手臂擦了擦汗水,笑道:“应该不会了吧,我猜他多半已经成家立业了,娶个媳妇,找份营生,生个孩子,就这么过着舒坦日子。” 一向以沉默寡言著称的她,也只有谈到那个与他们两人相逢于太安城、又相别于太安城的年轻游侠儿,言语才会稍稍多一些。 年轻男人忧虑道:“能这样是最好,可他离开京城的时候都那么惨了,真能这么顺当?再说了,那小子可是心比天高的主儿,过得惯平头小百姓的苦哈哈日子?”、 被称呼为翠花的女子摇头道:“我相信他。” 这回倒是没有吃醋的年轻男人唉声叹气道:“我也真是贱,以前那家伙每天喊我吴六缸的时候,总是气不过,结果这么长时间听不到这个狗屁倒灶的绰号,反而浑身不得劲,现在回想一下,其实让那小子蹭蹭你的酸菜面,也没啥,那会儿是我小气了,不该往死里挖苦他的。” 她拆台道:“你挖苦不挖苦有啥意义?哪一次拌嘴,不是只有你被他气得七窍生烟?” 年轻人点头道:“倒也是。” 随即他气哼哼道:“徐凤年打架厉害,温不胜吵架厉害,这两人难怪能做成兄弟。” 女子柔声道:“是难兄难弟。” 年轻男人下意识模仿那个温不胜的招牌动作,掏了掏裤裆,“我也有些忧郁了。” 背对他,没有看到这一幕却了然的女子皱了皱眉,埋怨道:“好的不学坏的学。” 年轻人嘿嘿一笑,抬头眯眼看着太阳,不知道那个家伙身在何处,是不是他也正晒着日头无所事事。 他自言自语道:“奇了怪哉,竺魔头那般心高气傲的一个怪胎,不是口口声声‘邓太阿之外无敌手’吗,竟然心甘情愿给姓徐的当打手了!听说娶剑爷爷也把毕生心血一股脑说给了那家伙听,想着让姓徐的帮他达成心愿,练出那两三剑,咱们老祖宗可是说过那几剑,根本就不是人间剑,即便吕祖在世也不一定能够使得出来。还有更气人的,纳兰大姨多大岁数的人了,还恨不得天天往姓徐的身份凑,我都替她丢人,胭脂评胭脂评,蝉联过又如何,那都是多久的陈年旧账了,就算瞧着还是三十岁的妇人又能如何,难道纳兰大姨真打算老牛吃嫩草,唉,我算是没辙了,那幅画面,光是想一想都渗人。谢老伯和崔大光头也好不到哪里去,自从跟那家伙几场切磋过后,言必称北凉王,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我看再这么下去啊,这帮家伙人人都要变成比土生土长的北凉人还北凉人喽……” 房门猛然推开,站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动人妇人,皮笑rou不笑道:“呦,吴小子,又搁这儿忧国忧民呢,纳兰大姨很是心疼你呐,只不过啊,咱有自知之明,明日黄花人老珠黄喽,你看一眼都觉得‘渗人’不是?” 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一顿呲牙咧嘴,连忙起身赔笑道:“纳兰大姨来了啊,怎么来了也不敲门,门口站着做啥,难不成那里杵着个北凉王徐凤年不成?” 真名纳兰瑜瑾的妇人扭过头,看着门外笑道:“王爷,里边请,咱们吴家剑冠都说了你半天好话了,也该跟他道声谢不是?” 吴六鼎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入屋子关上屋门,“身体不适,谢绝会客。” 翠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纳兰瑜瑾会心一笑,独自一人走入院子。 她闭上眼睛使劲嗅了嗅,啧啧道:“对对,就是这味儿,姨可是苦等了一年啦。” 翠花停下手头的事情,转过身“笑望”着这位在吴家剑冢苦熬掉大好年华的妇人,柔声道:“姨,有事?” 纳兰瑜瑾笑道:“天大的事,也要就着你这丫头的酸菜面一起说才痛快。” 吴六鼎轻轻打开屋门,语气幽怨道:“纳兰大姨,你吓唬人做啥?小心我让翠花不给你面条里加葱花煎蛋!” 妇人飞了一记媚眼,一语双关打趣道:“这个家里,你说了不算数。” 吴六鼎顿时笑脸谄媚起来,屁颠屁颠跑到她身后,“肩膀酸不酸,要不要揉揉?” 妇人笑骂道:“现在知道拍马屁了?晚啦,你们男人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女子记仇一百年嫌短!” 在纳兰瑜瑾坐在椅子耐心等待酸菜面的时候,吴六鼎很狗腿地帮她揉起肩膀来,“记仇归记仇,揉还是要揉的,孝心一片,日月可鉴!” 年轻剑冠跟这位妇人实在是太过熟稔,所以言语百无禁忌,啧啧称奇道:“纳兰大姨,你那儿风光真是壮阔得无法无天啊,都完全瞧不见你腿搁哪儿了,我就好奇了,以后万一姓徐的家伙猪油蒙了心突然想要抱你,是不是想要抱紧你都很难啊?” 妇人既不恼火也不羞涩,反而眯眼笑道:“这个马屁倒是拍得清新脱俗,姨就笑纳了。” 吴六鼎嬉皮笑脸道:“纳兰大姨,你这脸皮功夫真是堪称千年修为,回头我一定要跟姓徐的说一声,如果哪天拒北城快要守不住了,就让他把姨你请到城头,一个侧脸,那么北莽蛮子就甭想越过这堵城墙了!” 妇人轻轻一抖肩膀,灵巧弹掉吴六鼎的双手,“臭小子,滚一边去。” 吴六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认真问道:“姨,你该不会真喜欢上那小子了吧?他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人长得英俊了点,功夫稍微好了点,头衔稍微大了点,绝对配不上你啊!” 纳兰瑜瑾俯身弯曲手指在年轻人额头敲了一下,“你小子狗改不了吃屎,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这么认真说笑话!世间女子,最不放心这样的男人,怕靠不住!” 吴六鼎不怀好意地瞥了眼妇人刚好沉甸甸压在桌面上的旖旎风景,然后故意一脸惶恐地扶住桌子,“姨,小心些,别压塌了桌子,要赔银子给姓徐的!” 纳兰瑜瑾转头笑道:“翠花,吴六鼎偷偷问我,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偷偷喜欢上了徐凤年。” 吴六鼎这下子是真惶恐不安了,使劲摆手,哭丧着脸道:“姨,我给你跪下了,你可千万别开这种玩笑,翠花真会一整个月不跟我说话的!” 没过多久,翠花端着两碗酸菜面走入屋子,一碗放在纳兰瑜瑾身前,一碗放是放在了吴六鼎面前,只不过她“忘了”给他拿双筷子。 纳兰瑜瑾对欲哭无泪偏偏不敢去拿筷子的吴六鼎做了个鬼脸,然后舒舒服服吃起了面条,火上浇油道:“有筷子吃面条,就是香。” 吴六鼎坐在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 等到纳兰瑜瑾差不多都快吃完一碗面条,翠花这才问道:“是不是我不喜欢徐凤年,你就不开心?” 吴六鼎斩钉截铁道:“打死不是!” 她哦了一声,淡然道:“去拿筷子吧。” 吴六鼎差一点就激动得泪流满面,跑去拿了双筷子回来坐下,低头狼吞虎咽。 纳兰瑜瑾放下筷子,身体后仰,舒舒服服靠着椅背,感慨道:“以前在剑冢等死的时候,想要离开那个鬼地方都快想疯了,今儿走出来了,不知怎么的,又有些怀念那个只有剑的地方。不过啊,怀念归怀念,回去是绝对不想回去了。” 吴六鼎吃完酸菜面,抹了抹嘴,满脸意犹未尽。 纳兰瑜瑾这才正色道:“有件事,徐凤年让我跟你们俩说一声,他改变主意了,不打算履行咱们这一百人跟吴家剑冢订立的誓约,而是让我们想走就走,万一怕你们吴家秋后算账,也没事,他会捣鼓一笔糊涂账,让我们愿意离开的人,去相对安生的幽州葫芦口外,捡那些软柿子捏,每人杀他个一百北莽蛮子,然后咱们就可以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来之前,所有人合计了一下,现在就看你们的意思。” 吴六鼎皱眉沉声道:“纳兰大姨,你觉得他这是欲擒故纵?还是无聊的收买人心?” 妇人摇头道:“徐凤年是真这么打算的,这一点我能确认无误。当然了,他之所以如此大肚量,也不全是做善事,因为竺魔头和赫连剑痴这一大批人,早就铁了心要留在北凉,毕竟各有所图,求名求利求仁求义,都有。真正想要离开的,也就是二十来个,也许是越老越怕死,也可能是太想念家乡了,不想死在关外,想死在最熟悉的地方。我猜徐凤年也就是求个心安而已,与其让有些人不情不愿地陪着北凉铁骑战死,还不如让最终留下的所有人,能够心甘情愿地来一次江湖死在沙场。” 吴六鼎冷笑道:“我就说这家伙是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从不做赔本买卖。” 纳兰怀瑜叹气道:“不精明的话,人屠留给他的家底,早就给北莽蛮子打没了。” 吴六鼎小声问道:“姨,你不会真的喜欢上那家伙了吧?” 纳兰怀瑜伸出手指撩起鬓角青丝,摇头笑道:“臭小子,你是真傻啊,姨多大岁数,他徐凤年多大年纪?” 吴六鼎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我就说嘛,姨才不会喜欢那家伙的。” 翠花默不作声。 纳兰怀瑜妩媚笑道:“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你们俩怎么说?不管如何,我们这辈子毕竟生死都是吴家剑冢的人,无论如何,都听你们的。” 吴六鼎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二十余人,就让他们找个借口去幽州投军好了,但杀够一百人是底线,没得商量!至于其他八十人,就跟我和翠花一起留在这座拒北城,等死也好,战死也罢,以后都别后悔!” 纳兰瑜瑾点了点头,“你小子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挺好。” 她站起身,没有立即离开屋子,而是稍稍绕路,走到吴六鼎身边,摸了摸年轻人的脑袋,“臭小子终于是长大了,姨很欣慰。姨也有些心里话想跟你和翠花说,我们这些进了剑冢的外姓人,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了那么多年,都知道有多少人在吴家剑冢里头一个个发疯了,自尽了,走火入魔了,正常人没剩下几个,好不容易凑足一百人,已经是吴家的极限了,你们吴家老祖宗未尝没有私心,这两百年吴家的气运屹立不倒,归根结底,正是当初吴家九剑破万骑拼出来的,只不过现在九骑变成了我们外姓百骑而已,所以那二十来号人才会在心里头打鼓,务必要我纳兰瑜瑾到你们这里讨个管用的准信,否则就算徐凤年让他们走,他们也绝对不敢走的,吴家老祖宗的手腕,谁不晓得?我们从骨子里都怕啊。” 吴六鼎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道:“我做晚辈的,不敢说自家老祖宗的半句不是,但姨也放心,那二十来号人,我吴家剑冢就当他们已经战死关外了,这句话当着姨的面是这么说,就算当着老祖宗的面也是如此,一口唾沫一颗钉,不含糊!” 纳兰怀瑜嗯了一声,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笑道:“练剑练剑,床上也能练剑的嘛。” 吴六鼎嘴角抽搐,僵硬转头,望向翠花。 她猛然睁开眼眸,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想练剑?请你滚去十万八千里之外!” 吴六鼎下意识拿起筷子,在那只空碗里使劲“扒面条”。 她闭上眼睛,在他低头的时候,嘴角翘起。 然后她听到吴六鼎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翠花,我其实不是无法接受纳兰大姨喜欢徐凤年,而是我不希望到头来只剩下徐凤年不喜欢她。” 翠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说道:“我在听。” 最后吴六鼎说了一句晦气话,“翠花,我说了你不许生气,不过就算你生气我这次也要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两个注定都要死在沙场上,我一定要死在你前头,因为万一看到你死在我前头,我会比死还难受。” 翠花想了想,缓缓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如果我先死的话,也会在黄泉路上等你,会等你跟上我,所以你不用伤心。但如果我先死了,而你死得太晚,我……我会真的生气。” 吴六鼎眼眶湿润,一把握住翠花的手。 翠花歪了歪头,问道:“你现在就想死了?” 吴六鼎摇头,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松开手。 而她这一次也没有挣开。 你叫翠花,我叫六鼎,六只大鼎,那能装多少斤的酸菜啊!所以啊,我们俩人,是世上最登对的良配! 哪怕是纳兰瑜瑾这般与他们亲近的剑冢人物,也不知道剑冠吴六鼎和剑侍翠花,其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连时刻也几乎相同。 但是想必几乎整座吴家剑冢都相信,这两个人,无论是现在的年轻还是以后的年老,一定会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许多年后,在凉莽大战之后的很多年后,有个白发苍苍的年迈老者躺在病榻上,油尽灯枯之时,他已经睁不开眼睛,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嗓音说道:“翠花,我又想吃酸菜了。” 那个坐在床头轻轻握着他的手、艰难俯身在他耳边的老妇人,其实已经听不太清楚内容,却她偏偏就是知道他了说什么,所以她柔声道:“咱家里已经没酸菜了,不过到了地底下,我再做给你吃。” 他死了。 她也死了。 世间深情,莫过如此。 ———— 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先是从西蜀南诏接壤处,一路北上赶到清凉山王府,然后火急火燎赶去拒北城,接下来不得不辗转到了流州青苍城,最后直奔更为靠近西域的临谣军镇,这才终于找到了那个正在背着箩筐捡牛粪的同门师兄弟。 看着满脸风霜且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四师弟,年轻人听过了大致经历,忍着笑意说道:“真是难为你了,这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连我听着都要两腿发软。” 这位走了无数冤枉路的木讷汉子,正是当时护送晏家姐妹离开西域的武帝城楼荒,他看着眼前这位大师兄于新郎,问道:“你怎么也来北凉了?” 于新郎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待,“说实话可能会让你失望,我不是为报仇而来,当时和绿袍儿一起去了趟辽东,鬼使神差就想着来西北走走看看,大概是信不过那个北凉铁骑甲天下的说法,当然也可能是有了几分为中原出口恶气的念头,这口恶气的对象,北莽北凉皆是,对北莽蛮子不用多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对草原和中原双方其实都适用,一千年前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我估计一千年后也还是一样。对北凉嘛,我也有怨气,凭啥认为只能是你们北凉边军戊守国门,咱们江湖人,未必就差了。” 出乎意料,在同门里原本性情最是执拗的楼荒并没有恼火,只是点了点头。 于新郎笑问道:“不骂我几句?” 楼荒瓮声瓮气道:“以前会骂人,现在不会了,我跟徐凤年见过面,他说的话有些道理,咱们师父是什么,何须我们这帮不成器的弟子为他老人家报仇雪恨,会被师父在天之灵笑掉大牙的。再者徐凤年也说过,师父只是想输而已,不是徐凤年真的赢了。我始终不太懂,就像当年听师父说李淳罡的事情差不多,这恐怕就是我不如师兄你的地方。该放下的,我总是放不下。该拿起的,我不知如何拿起。这辈子都没能活明白,到头来连剑也扔了,竟然去找回来的勇气也没有了。” 于新郎默然。 楼荒扯了扯嘴角,苦涩道:“我把师父的尸体背去了昆仑山,葬在一处山顶,你以后有机会再去祭拜便是,我给你带路。” 于新郎感叹道:“四师弟,你变了很多。” 楼荒没有否认,“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以后连习武的心思都没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师兄,希望你就当武帝城从来没有楼荒这么一号人物。” 于新郎笑道:“这话我不爱听。” 楼荒自嘲道:“我本来就不擅长说好听的话。” 于新郎背着箩筐带着楼荒,两位武道宗师在临谣军镇外的草地上走走停停,于新郎不说话,楼荒是闷葫芦,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 对于江湖,作为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的高徒,他们应该感触最深。 在徐凤年横空出世之前,中原便已公认他们所处的江湖,盛况空前,相较高树露或者是刘松涛一骑绝尘的年代,虽说同样有他们恩师王仙芝夺魁一甲子,但是紧随其后的曹长卿、邓太阿和顾剑棠等人,又有白衣僧人李当心和病虎杨太岁这些三教中人,都未被王仙芝夺走全部光彩,而是各有其风流,大放光彩,所以说离阳的江湖,遇上了硕果累累的大年份。 但是如果扳着手指头细数那些各领风sao的武道宗师,尤其是在大官子曹长卿死在太安城外之后,所有江湖人大概难免都要发出一声叹息,离阳在短短五六年间竟然已经死去如此之多的宗师,剑九黄死在武帝城城头,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襄樊城外,人间无敌手的王仙芝死在了北凉,人猫韩生宣死在了神武城外,东越剑池宋念卿死了,杨太岁死在西域关外,重返陆地神仙的李淳罡死在万里借剑之后,百年之后重出江湖的刘松涛死在广陵江上,武当剑痴王小屏死在拦江途中,轩辕敬城和轩辕大磐都死在自家的大雪坪,南疆第一猛将王铜山死在沙场,龙树僧人死在北莽道德宗天门之外,祁嘉节死在了武当山脚的逃暑镇,太安城的看门人柳蒿师最终死了那座城外,武当洪洗象兵解转世,龙虎山父子联袂飞升…… 轻轻叹息之余,又有几分庆幸,因为在老一辈人物纷纷凋零之际,回首来看,离阳江湖仍是新人高手辈出,其中徐凤年俨然领衔群雄,力敌王仙芝,在太安城一人战两人,在西域与拓跋菩萨转战千里,可以说所有当世大宗师,那位年轻藩王都打了一遍。 于新郎停下脚步,肩头抖了抖,似乎以此掂量了一下背后箩筐里牛粪的重量,然后转身对楼荒说道:“其实我知道,我们几人当中,你心思最大,师兄弟中,你我二人练剑较为纯粹,不涉其它,所以你也一直跟我比较,大概在你看来,师父是一座大山,太高了,几乎不可逾越,而我则是那座大山的一座小山,只有什么时候跨过了,你才有资格向师父挑战,就像剑九黄那些江湖人,以挑战者的身份,堂堂正正登上武帝城。所以你舍剑意而专注于剑术,不惜在剑道上瘸腿走路,为的就是能够压下我。” 楼荒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于新郎偏移视线,望着一望无垠的大漠黄沙,笑道:“但我也是在走出武帝城后,才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师父没有离开东海,我们没有走出武帝城,那么这一辈子,我们都只能活在师父的阴影中,而这恰好是师父不愿意见到的结局,师父无比希望我们各有所成,希望我于新郎的剑意不比李淳罡弱,希望你楼荒的剑术能与邓太阿媲美,希望宫阙能够集百家之长终成大宗师,希望林鸦将来可以凭借双拳打出一番天地。四师弟,师父给予我们的教诲之恩,他并不求回报,我们既然是剑士,那么就要尊重自己手中的三尺剑,不因对手无敌而心虚,不因剑道艰辛而怀疑。” 说到这里,于新郎笑问道:“你知道这一百年来,我最敬佩哪一位剑客吗?” 楼荒摇摇头。 于新郎开心笑道:“王小屏,武当剑痴王小屏。在我心中,王小屏手持神荼阻挡我们师父脚步的那场拦江一战,王小屏那‘死后’一剑可谓递出了世间所有剑客的心声。” 楼荒皱了皱眉,并不太理解心高气傲的大师兄于新郎,为何会独独钟情于一个失败者的剑道。 于新郎一脸神往,轻声道:“人可死,剑可折!人与剑,不可退!” 楼荒清晰感受到当于新郎说出这十二字后,浑身气势瞬间暴涨,恰如武帝城城头的拍城大潮,渐次攀升,最终汹涌澎湃,拥有人间至威。 于新郎刹那间气机全无,恢复平静,无比认真道:“我们不要总想着要做天下第一,若是道门修行之人都只盯着吕祖,习武之人都只想着胜过我们师父,练剑之人都试图超越李淳罡,那一辈子活着能有什么滋味?这种念当然头可以有,但不可独有,执念太深,一叶障目,就看不到这人间种种美景了。” 楼荒叹了口气,“剑心纯粹,我不输你。剑心深邃,我不如你。” 于新郎笑道:“错啦。” 楼荒有些好奇。 于新郎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是你说道理讲大话远不如我。” 楼荒愣了一下,然后哑然失笑。 于新郎突然望向北方,一直往北,是北莽南朝,是百万骑军。 这个年轻人笑脸温柔,“师弟,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什么时候找个媳妇啊?” 楼荒跟随着他的视线一起北望,难得开玩笑道:“我也愁啊。” 于新郎沉默片刻后,沉声道:“很奇怪,师父这辈子对我们离阳江湖人,愿意给予最大的善意,不管是谁登城挑战,那他老人家做砥砺武道的磨刀石,师父他从不计较,反而乐见其成。唯独对北莽江湖从来不假颜色,当年连拓跋菩萨都瞧不起。所以我就想,我总有一天要跟拓跋菩萨打一场,好叫他知道一件事,我师父就是看不起你拓跋菩萨,你不服气也不行!” 楼荒有些无奈道:“所以你就来西北捡牛粪了?” 于新郎眯眼道:“四师弟,你是不知道,这儿天高地阔,万星如烛,在这种地方拉屎,连意境都会不一样的!” 楼荒感慨道:“你出城以后,变了很多。” 于新郎一笑置之。 楼荒笑了,“不过我喜欢!” 以前的那个于新郎,天资卓绝,曾经被师父王仙芝誉为当世李淳罡,风流倜傥,武帝城内江湖女子谁不心仪仰慕?可是那个时候的于新郎,楼荒从来不算如何亲近。 楼荒还是喜欢眼前的这个家伙,背着箩筐,言语粗俗。 所以楼荒冷哼一声,“我剑道虽不如你,可要说在战场上杀人嘛,你可未必能赢我。” 于新郎吊儿郎当道:“那咱们就到时候比比看?” 楼荒笑道:“事先说好,你如果投降就算输一半。” 师兄弟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楼荒突然说道:“我在护送一对姐妹送入西蜀后,归程途中,无意间遇上了四人,我知道名号的就只有那个南诏第一人韦淼,有个姓齐的中年汉子,背着个剑匣,剑气颇重。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女子背负古琴,不容小觑,倒是那个年轻男子显得寻常无奇。” 于新郎轻声道:“我先前也听说南疆龙宫那边来了林红猿、嵇六安和程白霜三人,外加一个刀法巨匠毛舒朗。中原风雨满西北啊。” 楼荒笑道:“真是热闹了。” ———— 武当山一个名叫俞兴瑞的老道人负剑下山,掌教李玉斧与小道童余福送行至“武当当兴”的牌坊下。 而一座曾经在无数怀古诗篇里出现的破败古城,有个白衣人坐在狐兔出没的低矮墙头,夕阳中,她洛阳,就那么看着这座昔年大秦古都的洛阳城。 一朝错过,生生世世错过。 她身后突然出现又一袭白衣,女子身材高大。 洛阳没有转头,轻声道:“澹台平静,你不要像我。而且不久以后,世人就没有下辈子一说了,所以有些事情,都在这辈子两清了吧,若有喜欢之人,便大大方方说一声喜欢。若有亏欠之人,就说一声对不起。” 澹台平静问道:“你在等人?” 洛阳抬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烈酒,“这一回,我怕自己真的等不到了。” 澹台平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你八百年前喜欢之人,早已不在人世间,你又为何在人间苦等?” 洛阳眯起眼,笑意醉人,“因为这一世这一辈子,我突然发现自己喜欢之人,其实就在人间啊。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喜欢他下一个八百年。” 澹台平静欲言又止。 洛阳缓缓站起身,把酒壶抛给这位练气士大宗师,笑道:“酒能送你喝,可男人,我不会让给你,谁也不让!” 澹台平静原本想要出手,最不济也应当撂几句撑面子的狠话,可不知道为何,在这个霸气无双的女子面前,澹台平静竟然说不出话来。 洛阳环顾四周,像是要最后一次好好看这座城,这座曾经大秦皇帝以她名字而起的古城。 她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什么拒北城,落阳城多好听。等我到了关外,你就改名字吧。” 澹台平静心情古怪,“他愿意听你的?” 洛阳反问道:“他敢不听?” 澹台平静无言以对。 ———— 那一天,拒北城外,北莽孤注一掷,四十万铁骑压境。 穿上藩王蟒袍的徐凤年独自掠下城头,腰佩凉刀。 姜泥身披缟素,登上城头,将紫檀剑匣重重竖放在战鼓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气后,双手拿起鼓槌,开始擂鼓! 当第一声北凉战鼓在天地间响起。 城外独自站在北莽大军阵前的徐凤年,鬓角飞扬,双袖飘摇,飘然如神仙。 一道身形如流星坠落在战场上,刚刚站在徐凤年左侧,中年人双手负后,腰间悬挂一柄寻常铁剑,洒然道:“邓太阿在此!” 鼓声中,又一道身影急坠而下,站在了徐凤年右手边,她只是高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洛阳!” 一人持枪从天而降重重砸落在战场上,高声道:“北凉徐偃兵!” 一袭紫衣如虹掠下,女子神色冷漠道:“徽山大雪坪,轩辕青锋。” 一袭腥红如血的袍子飞旋而下,“徐婴!” 一声声战鼓。 一道道流星坠落。 在年轻藩王左右两侧依次排开。 “隋斜谷!” “东越剑池柴青山!” “武当俞兴瑞!” “吴家剑冢吴六鼎!” “剑侍翠花。” “西蜀薛宋官。” “龙虎山齐仙侠!” “武帝城于新郎!” “楼荒!” “龙宫程白霜!” “南疆毛舒朗!” “南诏韦淼!” …… 在北莽骑军和拒北城之间的那条横线之上,十八人,十八位武道宗师,就这么齐聚拒北城外。 江湖千年未曾有,以后千年更不会有。 什么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这就是。 北凉铁骑的马蹄声战鼓声,何其壮烈。 西北关外,大军阵前,那一声声自报名号,又何其尽显中原风流? 姜泥擂鼓如雷,怒喝道:“杀!” 绝代风采一如当年北凉王妃吴素。 徐凤年握紧凉刀,默念道:“杀!” 几乎同时,一线之上的所有宗师,都念了一个杀字。 他们要以十八人,拒敌四十万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