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相传
十里白云铺路,万千萤火悬头,秃树老鸦山风紧,不见鸳鸯残影。 “师父,天黑了。” “嗯,可有宿处?” “回师父,目测没有。” “嗯,你看哪里尚能寄身,凑合一夜吧。” “……师父,那鬼怪毫无踪影,我们还跟吗?” “跟。” 子明又搀着褚道士走了有一两里地,才算遇着人家。 年逾古稀的老婆婆好心收留了师徒二人,并煮了粥饭,热情款待。 老婆婆早早没了伴儿,儿女又早夭,人生苦海漫漫,世间风急雨瓢泼,她一个人熬过来,白了满头乌发,笑起来却是一脸满足。她说山月花鸟,都有一段往事,众生皆苦,何必自艾。它们来了去,谢了开,一遍遍轮回,直到她老去。风景常在,哪里会郁结于愁苦。 见多了生死和悲欢的人,渐渐也释怀一己的苦难。 她把听过的每一段故事,画在生宣,布帛,碗盏上,画在灯纸,团扇,帕巾里,靠这份卓出的手艺维持简单的家用,也算别有意趣。 子明注意到屋里有一只纱灯,上面彩画了一只红狐和一个青年男子,四面形态不一,图景各异,虽不懂其中关联事迹,也十分精巧生动,令人赏心悦目。 想到师父讲的前事,心下好奇,不免问道:“婆婆,这上面画的是什么事?” “哦,那个啊,”婆婆走过来提起纱灯,捧在手里,四面转了一转,凝神略回想一番,露出笑意:“是我小时候听过的事了……” 相传很久以前,重鹿的某个村子里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稳婆,凡她接手的产妇一定十成十母子平安,即便过程再怎样的险象环生曲折离奇,只要有她在,必定有惊无险,逢凶化吉。谁知道,村子里最大的赌鬼和娼妇竟背着自家妻子丈夫勾搭在一起,还怀了一个孩子。直到生产那日,娼妇难产,村人见赌鬼在外情急不安,细究之下才知晓缘由,合村震怒,娼妇的丈夫更是联手赌鬼的妻妇对其一通暴打。更要命的是,即便村长大发慈悲力排众议请来了最能手的稳婆,最后也只落得个留子弃母。稳婆脸上很挂不住。 娼妇死了,却不足以平民愤,这样大逆不道有违纲常的事情丢了整个村子的脸,赌鬼的妻妇更是唾沫横飞,就差没冲进产房去剥她的皮抽她的筋,最终,群情激愤之下,年轻的赌鬼抱着娼妇浑身污秽的尸体,被浸了猪笼。 孩子一生下来就带着块丑陋无比的胎记,大家都说,那是他父母作的孽,报应到他身上来了。没有人愿意养他,之前对他有多满怀期待的娼妇丈夫,而今就有多嫌厌憎恶,这个孩子的存在标志着他永受怜悯和嘲笑的下半生。赌鬼的妻妇更不会养他,她甚至恨不得掐死他算了,一看到这个丑陋的孩子,她就要想起自己那万恶的丈夫,痛苦的婚姻。 村子里没人要他,他太丑了,他的父母又脏又坏,连带着他也不讨人喜欢。 是村长收留了他。 可是村长并不喜欢他。 从小到大,男人嫌他,女人怕他,老人们恨他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孩子们倒是不避讳,可是童言无忌,厌丑之心人皆有之,看到恶心的,坏的,难看的,就要出于本能地攻击,或逃避。 这让他越来越暴戾。 直到七岁,村长也不愿意收留他,因为他没有一点“好孩子”的样子。 他砸了村里的神像,烧了院里的草垛,打了人家的孩子,杀了人家的猪狗,他无恶不作。 人们说,养虎为患,不如放虎归山。祸根留着,只会长成参天毒树。 村长死后,人们把他驱逐世外。 山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善类。人们说,他属于山,属于野,属于沼泽,唯独不属于村庄。 他在山里饥寒交迫地过了几日,被虎狼追着满山野跑,死神就在他面前,只差临门一脚。 小时候听大人们说,山里最可怕的不是狼,是妖怪,吃小孩儿的妖怪。 山里是有一个妖怪,是她救了小孩儿。 那是只极漂亮的九尾红狐。 狐狸带他捕猎,替他驱赶狼群,下雨为他挡雨,天冷为他蔽身;小孩儿给它唱歌,教它躲避猎人,给它洗澡,梳毛,挠痒,一起放树叶糊的风筝。 天长日久,小孩儿长成少年,狐狸化人成精。照脸吐一口气,丑恶的斑驳就如风烟散。 人生漫长,他们去了很多地方,杂耍卖艺,游水放灯。识了几个字,见过几个人,做过几场梦。 可是毛色这么好的狐狸不多见呀。 新羊府知府夫人看上了她的皮。 夫人花了大价钱,他却死活不肯卖,左右都劝他说,做人别不识相,那笔钱别说是只狐狸,买座山都足足的了。夫人是真爱那张皮。
她把人请进家门款待,好吃好喝,好言好语,少年死活不肯卖。 “你别犟,我不杀它就是了,养在手边当个玩意儿,瞧着喜欢罢了。” 少年死活不肯卖。 这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凡事有失必有得,你且温存着,三日后我来取它。” 再三日,哪里有什么狐狸,只一娇俏婢子,神思畏惧,见他们来,拎着茶出去。 那人怒极,大骂:“无耻!夫人给了你那么多钱,你却把狐狸放跑了!你个丧良心的卑鄙小人!” “放在这儿就是我的了?真好笑!扔出去的破烂,谁死皮赖脸又搬它回来?告诉你们夫人,狐狸我不卖,就是金山银山也不卖,别说这几个臭钱,杀了我我也不卖。” 那人气极,大骂:“小王八蛋!就杀了你怎么样!” 有jian滑之辈,搭着他兄长弟短,“你先卖了,钱分我一半,我再帮你把狐狸偷回来,可划算?” “不卖。” “……” 那人转回身去,一脸的无药可救,“绑了去见夫人。” 夫人也不说话,一味气得直哭,知府大人问明原委,二话不说,收缴金银,以违约欺诈罪论处,先打了他八十板,再拖进监牢等死。 违约?何曾拟过约啊? 少年已经是半死不活,夫人泪迹才干,略消愤恨来看他:“你知道它在哪里?我着人寻它回来,尚且能与大人说个情,求他饶你一命。” “我不知道她去哪儿,即便你寻她回来,我也还是不卖。” “你都要死了,还不肯卖吗?” 少年摇头。 夫人平稳心绪:“你如何肯卖?” “如何也不肯卖。” 夫人站起来指着他说:“那你就等死吧!”言罢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