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将晓【1】
公元904年8月12日东海华亭 清晨,昏昏沉沉的太阳从山的另一头缓缓升起,天空的云呈现着并排的鱼鳞状,昏昏红红的天模糊了清晨和傍晚的界限。山林间泛着悠悠的雾,清风不吵不闹地钻过每一片树梢,深林处偶尔传来鹿鸣和鹰的长啸。 霍星和秦怀川在一处高崖壁上坐着。霍星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远端树上蹦来蹦去的一群鸟;秦怀川两脚悬空,下方是被浓雾覆盖的峡谷,他定不住地晃动着双脚,有时看看下方的峡谷,有时看看身后的师父————全身缠满绷带,被固定在轮椅上的霍星。 “师父,您说,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活着呢?”秦怀川凝视着看不见底的峡谷,借景发问。 “我打算中午把那俩混蛋钓来的鱼全都偷走卖钱,再把他俩的鱼竿折了,让他们没有快乐。”霍星转动着眼咕噜看了秦怀川一眼。 秦怀川挑了挑眉,回头说:“不,师父,您误会了,我说的是,咱们这一辈子的终极目标,归根结底,活着是为了什么?” 秦怀川理解霍星为什么会这么说,也知道霍星口中的两个混蛋是谁。因为霍星身上的伤都源自于那两人————孙悟空和邢释。 自打霍星回来后就住进了这座临近大海的大山脉里,过着隐世避闲的生活。而邢释和孙悟空每每借着要帮霍星恢复当年的巅峰,隔三差五来找霍星切磋,一点都不留手,还顺带着蹭蹭伙食,像是来度假的一样。而霍星每次受伤躺平后,敖绮罗总会抽空从带来一些东海特产来照顾霍星,所以两人总能蹭上一口吃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现在。这不,连续被打了三年,刚好昨天又被两人轮着揍了几顿。现在他心中的怨气大到连路过的狗都要挨上他两拳。 “为了折掉他俩的鱼竿,让他们没有快乐。” 秦怀川噎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 一声猿啼吓走了远端树上的鸟群。霍星如大梦初醒,眼珠子骨碌转动着慢慢带动脑袋看向眼前的少年。 时间过得真快,快到这个在他记忆中还是小孩的少年也问出了这样具有哲理的话。 稍微回忆一下,算上时间,秦怀川也过二十岁了,他还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叫秦怀德,比秦怀川大九岁。 这两兄弟都是霍星捡到的,姓氏是用了哥哥的姓,名是霍星给取的。霍星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偶遇了在街市里偷食物的秦怀德,而秦怀德只偷物品不取钱财的行为吸引了霍星的兴趣。于是霍星把秦怀德抓到了衙门审理。 软磨硬泡了几个时辰,霍星才知道了秦怀德的作案动机,只单纯是为了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填饱肚子。 然而做错了事情,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在霍星与人疏通了一点关系下,秦怀德只是被关了28天,相当是反省过错。而霍星承诺了帮忙照顾住在城南郊外的秦怀川,径直就赶往了秦怀德口中那间由土墙搭成的破屋。市郊荒地上,几处断墙围成的并不能遮风避雨的小场所里,有枯枝乱叶、有破烂草被,这一切组成了他们的家。那时秦怀川六岁,虽然没有接触过什么教识,但却是个聪慧的小孩。 两人都是孤儿,都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秦怀德小时候经历了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开的事情,父亲也没怎么去照顾他,一个亲jiejie也没有功夫理会一个会拖累自己的累赘。于是他开始离家出走,以偷盗为生,从百越之地一直流浪到了中原,在街市上遇见了秦怀川。 据当地人说,秦怀川是其父母一夜情过后的产物,注定是为这场邂逅牺牲的东西。交由亲戚养至四岁时,便吃上了百家饭,有一顿没一顿的。亲生父亲偶尔会捎个消息回来,说过阵子就会回来,这是秦怀川最高兴的时刻,逢人便说自己的父亲就要回来了,然而秦怀川数着天数期盼着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却总是数到八天就不数了。因为好多个一阵子过去了,父亲一直都没有回来,据说是在外面重新有娶了一个女人,已经把他给忘了。母亲呢?自从他一岁之后就离开了,一直了无音讯,永远抛弃了他。 至于为什么想要收留这两个孩子,霍星也记不清了,或许是经历相同,或许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活了近乎两百年,小时候的事情都模糊了,他记不清自己的以前,只记得迫使自己家庭破碎是源自于一把大火,是磅礴夜雨都熄灭不了的火。 “先生,我哥哥呢,我哥哥去哪里了?他还回来吗?我能不能见见他?”那时的秦怀川天真的语气在霍星心底像是晴天霹雳,振聋发聩的。 根据霍星和秦怀德的单独私聊。秦怀德也试图离开过,有一回他假装藏在墙后,秦怀川边哭边跑着去找他,被发现了,他就在前面跑,秦怀川在后面使劲追。而秦怀德只要像当年母亲抛下他一样狠心,就能很快就能甩开秦怀川这个“累赘”,但他却始终做不到。对于他来说,全世界都可以视他为无物,但秦怀川需要他,是秦怀川让他的爱有地方可以安置,让他的温暖可以投递。 当霍星问起秦怀川为什么喜欢这个哥哥时,秦怀川天真的语气又让霍星的心再一次软了下来。 “哥哥给我买好多好吃的,晚上的时候,他给我唱歌,给我讲故事,在没有顶的房子里,我们可以看到天上星星,”秦怀川扯了扯身上单薄衣服。鼻涕冻在脸上,双手、脸都已经皴裂,慢慢地拨着裂开的皮肤,“冬天我们也不冷啊。” “为什么不冷?”霍星问。 “因为有哥哥在,就是不冷。”秦怀川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说。 “你知道他的东西都是偷来的,那他会带着你偷吗?” “不会,”秦怀川蹲着,用树枝在泥土上戳来戳去,不明白地说,“他还不让我偷呢,他说让我长大了别学他。” “平时过得开不开心?” “当然开心,因为有哥哥。他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就像一个跟屁虫一样。” 每个人都觉得秦怀德是人人喊打的小偷,但在秦怀川眼中,秦怀德却是一个好人。这个哥哥从不给自己买过一件漂亮的衣服,在保证两人生存的情况下,他和弟弟就是吃,买过最多的东西就是弟弟最爱吃的。 之前秦怀德是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但当秦怀川说起让他留下一百天,他答应了。这个弟弟满是得意,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而留下。而一个孩子嘴里的一百天,或许是他能想到最长的日子。 “在外面受过欺负吗?遇到的好人多还是坏人多?”霍星问秦德川。 “坏人多。”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受到过很多欺负,遭遇过很多坏人,缺失了很多爱,看到同样遭遇的秦怀川,秦怀德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这个世道,各种贵族为了权势,明争暗斗,搅得天下到处征伐不断,底层的人遭遇天灾,只能自生自灭,挺得过去还要对未来充满迷茫,挺不过去只能死在路边的野草堆里。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孩子,要不只能走极端的路养活自己,要不只能慢慢等待死亡,对于未来只有填饱肚子活下去就最大的期望。 “我收留你们俩兄弟,教你们本事,学好了之后,好好保护你弟弟。”霍星说。 打那天出来之后,霍星把两兄弟带回了南方,生活在一所由霍星建造的梨园里。教导着两兄弟读书识字,同时让两兄弟多学几门手艺,以后好养活自己。 此时,霍星挠了挠头,感慨万分。时间把什么都改变了,却又徒然留下了什么。 “师父,您说,这个时间有没有真正的公平?”秦怀川忽然问起。 “有啊,每个人都会死,这就是最大的公平。”霍星努了努嘴,不遐思索地说。 “可每个人死亡的方式都不一样,有的人甚至不能决定自己的死亡,这样看来,似乎又变得不公平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命不久矣了吗?”霍星回答不上来,于是转移话题。 “我想是的,因为您什么都不说,就把我带来这里,叫我往下跳,要是怎么的一不小心,我就死了。在死之前,我想知道一下我所对这个世界的迷惑。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想不无道理。” 这小子怎么突然开窍了似的?霍星语塞,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师父您说,为什么成仙了就一定能长生不老,这不是对公平的一种质疑么?” “鬼知道,我又不是研究这些的,”霍星不耐烦了,“闭嘴吧你,赶紧跳,不然我怎么教你本事。”
“师父,常言有说,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旁门,旁门也能成正果,大抵不过术、流、静、动,四门道术。依我看,这动字门轻松一些。” 霍星一脸疑问,惊慌失色地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的?你进我房间都干了什么!” “冤枉啊师父!你那些书都摆在书架上的,我看起灰了帮你打扫干净嘛!”秦怀川急忙开罪。 “好奇心会害死猫的道理你不是不懂,做人要糊涂一点好。”霍星露出威胁意味的说。 “我就看了书架上的书,其他什么也没有做啊,真的,我对天发誓!”秦怀川高举右手说。 “跳下去。” “别这样,我没有学会飞……” 秦怀川话还没说完,就被霍星用唯一能活动的脚踹了下去。 “嘿!呆子!你干嘛!”邢释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冲到悬崖边上,俯身朝下望去。 “怕什么,我在下面铺了网的,他死不了。”霍星没好气地看着邢释的背影。要不是邢释离自己有点远,他的脚估计都要在对方屁股上踹一脚了。 “那行,啊不是,是那什么……阿紫来了,赶紧的,回去把屋里头打整一哈,”邢释cao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用方言口音说。接着,他不由分说地把霍星推回云车里,贴上符箓cao纵着云车升空。 阿紫是敖绮罗的外号,因为敖绮罗特别喜欢紫色,且十套衣服里有七套跟紫色搭边,所以众人象征性地给她取了这个名字,简单又好记。 什么!那是你们搞乱的,现在喊老子回去擦屁股!霍星心里感到很不爽。 “你是不是有病啊,没看见我全身都是伤吗,我是伤员,我要休息的,别想着找我干活。”霍星嘴上反驳着,身体却只能被固定在轮椅上,“我徒弟还在悬崖半空中挂着呢!” “鸭儿哟,你不提醒,我都搞忘球咯。”邢释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说,“算咯算咯,让他自己上来嘛,那么大个人咯,搞得跟个小孩儿一样,嘿烦!” “你颠,你下去个几秒钟的事情!”霍星凝聚咒力,隔空打飞了贴在云车内壁,相当于云车钥匙的符箓。 “真是好恼火哟,楞个急忙的事情……”没等云车降落,邢释蹬出云车,跳下了悬崖。 几秒后,云车前板上出现一团浓重黑色颗粒的烟状气体,等气体散去,显现出了邢释和秦怀川。 二话没说,刑释捡起地上的符箓,一把贴回原位,继续cao纵着云车的升空;反观秦怀川,像是一滩烂泥瘫倒在地上,精神状态似乎不是很好。 “师父,不带你这样玩的……”秦怀川颤巍巍地呢喃细语。 “这有什么,当年你哥都不用我踢,他二话不说就往下面跳了,多学学你哥,这般胆识,多厉害啊。”霍星伸出脚,给秦怀川翻了个身。 “我怎么能比得上我哥嘛……”秦怀川无辜地说。 “哪有你这么教人的,慢慢来嘛,急个球球?”刑释调整好目的后闲了下来,收拾起云车里乱摆乱放的东西。 “释哥说得对,师父极端得很!”秦怀川应和地说着。每当霍星和几个兄弟有争论时,秦怀川的抱怨都会被霍星无视。一边发泄的心中的不满,一边又不会让师父把火堆到自己身上来,两全其美。 “好笑!当年你们上来就给我胸口骨头搞折了好几根!我才不极端呢。”霍星说。 “那时候激发你的潜能来着嘛!效果也蛮好的呀。折几根骨头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吃个饭的功夫就好过来了嘛,不费事!” 我很疼的啊,狗儿子!霍星内心呐喊着,嘴上没有说出来。 最后,霍星烦闷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从窗边掠过的云,静静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