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宴间,先是站起俩小年轻来问难是勋,不过是勋倒没往心里去。△一则自家的理论确实有些离经叛道,虽说已经尽量用经学外衣加以包裹了,明眼人还是能够瞧得出来其中的种种不和谐音,对此提出疑问,亦寻常事也——我只是学霸而已,又非学阀,更不至于利用名望甚至是官威来把反对派全都一棒子打倒,彻底不让别人发声啊。 再来么,年轻人难免奢想靠着驳倒老权威来哄抬自家声望,哪怕其实驳不倒,只要我有来有去地跟他们辩论几句,他们又没输得太难看,说出去脸上也光彩啊。要说魏讽他们逮着这么个与宴的机会,倘若一直窝在后面只管喝酒吃rou,长者不问则不答,是勋未免要对他们失望了——那是没见过世面的胆怯乡农,不是士人。 任览如何不清楚,刘伟、张泉皆官宦子弟,魏讽如今为彼等领袖,将来或许还“有重名”,怎么可能不趁着这个大好时机来展现自己的才华呢? 可是魏讽才刚为周不疑所驳难,陈祎就突然插嘴了,并且矛头直指自己,这使得是勋暗中悚然。略一思索,便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任览上来就问义利孰者为先,魏讽又背诵曹cao的《求贤令》,其意一以贯之,原来都是为了给陈祎铺路垫底。倘若那俩小子真能把自己给问住喽,陈祎便可趁机横插自己一刀——这不,因为周不疑出来挡了一道,几乎把魏讽驳倒。所以陈祎仓促接棒。言辞中的转折才会如此生硬。 陈祎问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宏辅有才。天下知闻,可是你为人奢侈,知道的人也不少。是不是就因为你本身才重于德,所以才怂恿曹cao下了“唯才是举”的令旨,以避免清直之士上位来监查和弹劾你啊?你随身竟带着那么多车乘,车上装的都是些什么?是不是贪污所得的民脂民膏?! 是勋闻言大笑——图穷匕见了呀,也好也好——“卿欲为李元礼耶?惜乎勋非羊元群耳。” 你是想仿效桓灵之际的名臣李膺李元礼吗?想当年李膺担任河南尹的时候,正赶上一个名叫羊元群的官僚新交卸了北海郡守的职务。回京待命,据说这羊元群贪得无厌,临走的时候就连郡署厕所的窗户都给卸将下来,装车归私了——其它贪污事,由小见大,乃可知也。李膺核查得实,便即上书弹劾羊元群,只可惜羊元群抢先贿赂了当权的宦官,不但未受惩处,反而给李膺安上“诬告”的罪名。将其免职,罚去做苦役了。 但由此一来。李元礼的名声也更上一层楼,天下知闻,朝野敬仰。 是勋说了,你想做李膺吗?只可惜我不是羊元群,未必能被你捉到错处。 陈祎继续冷笑道:“公非羊元群也,得无为侯参耶?” 是勋当即就把脸给沉下来了。 羊元群好歹是“宛陵大姓”,是正经士大夫,而侯参是什么人?他是桓灵之际大宦官侯览的哥哥,曾经担任益州太守,那不仅仅是贪污的问题啦,还污良为盗,残民以惩,真是恶贯满盈。其后太尉杨秉弹劾侯参,将之押解进京,侯参知道终不可免,半道上就畏罪自杀了。据说京兆尹袁逢前去查看了侯家的抄没所得,竟然装满了三百多辆车子,全都是金银珠宝! 你把我比前代士大夫还则罢了——即便所为再如何不堪——而竟敢把我比阉宦的族人,简直跟曹cao同一个出身,这我可不能忍。你要敢在曹cao面前提这种事儿,他当场就会拔刀宰了你你信不信?! 陈祎见是勋变了脸色,还以为正正击中要害,当即追问道:“是公车载何物,余可得目见否?”吓得郑浑厉声呵斥道:“元德可以休矣!速退,速退!”你赶紧滚蛋吧,别再跟这儿生事啦! 陈祎也不理他,只是以揶揄的目光注视着是勋。是勋面沉似水,心中百转千回——我那四十多辆车上究竟装的什么?装的什么也不能给你看啊! 我又不是马援,征交趾结果装回来一车“薏苡”,就那样还被人怀疑皆“明珠文犀”,上奏弹劾他呢。翻出点儿什么来,你不会一口咬定是赃款啊? 是勋虽然贵为魏之三公,其实真论起俸禄来并不算多——年近万石,问题宰相家里开销也大啊——真要纯靠工资收入,能装上一两车钱或者帛回家就算很了不起啦。问题他还有爵禄啊,还有曹cao历年的额外赏赐啊,还有自己置买土地和搞工商业的收入啊,尤其近来收缩产业,卖掉了不少工坊,这加起来就是一天文数字了。其实这回返乡,是勋把大部分财产全都留在了管氏庄院当中——反正过一两年还要回来的,这年月又没有银行卡也没有支票,带着巨款到处跑累不累啊——这四十多乘大车上除了日常用品外,就只有四成的动产。 那是要到郯县置庄子置地,安居一两年所用的。 可是他不可能随便给陈祎瞧,陈祎可以一口咬定所有钱财都不是好来的,然后上书弹劾他。虽说是勋不怎么怕弹劾,但一则癞蛤蟆趴到脚面上——不咬人也膈应人不是?再说了,他在士林中的声望肯定会受到影响啊,谣言必然因此而传,传谣的人可从来都不管什么真凭实据。 可是不给他看吧,同样可能产生不好的传言,仿佛自己真的心里有鬼似的。我该怎么一棍子把这混蛋打趴下,把这桩恶心事给解决了呢? 是勋忍不住就把视线给移开了,但不是移向周不疑——那小子终究还嫩——而是移向了在座中始终一言未发的关靖。 只是视线才刚挪过去,关靖连眼色还没来得及给他打一个呢,忽听门口有人高叫道:“司直救命。吾等为是氏所属殴矣!” 郑浑闻言大惊。当即一拍桌案:“汝何言欤?!”很明显他听出这说话人是谁来了。随即就见一名小吏黑着一个眼圈。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伏在地上,先朝郑浑磕一个头,随即转向陈祎:“臣等奉命核检是氏车乘,却为恶奴所殴……” 郑浑怒视陈祎:“卿向我求郡吏及兵察事,而乃敢搜检是君车乘乎?!”是勋也忍不住拍案而起:“竖子,无礼之甚!”竟敢动用郡兵,在没有通知过我的情况下就检查我的行李。这蹬鼻子上脸的,你丫也太过分了吧! 当即迈开大步,朝外就走。郑浑等人赶紧跟上,众人神情或者惊慌,或者疑惑,只有陈祎与魏讽对视一眼,目中隐露喜色。 是家的车乘都已经驶入了庄院,但因为数量实在太过庞大,所以只能陈放在庭院当中,马匹都已经卸了。由庄丁领去喂食、洗刷不提。曹淼等家眷、夏侯威等弟子,也都被请到别院用膳。暂且不在,部曲、仆役也大多去吃大锅饭了,老荆光留下二卒二仆,跟院中看守车乘——车上有不少财货哪,哪儿放心全寄给别人看管啊? 陈祎提前向郑浑借了郡兵,说要协助查案,于是趁着饮宴的机会,便即围拢过来。是家部曲、仆役心声警惕,上前喝问,对方就取出司直的公文来,说要搜查,然而是家人哪把区区丞相司直放在眼里?没有主人之命,任谁都不准靠近车乘!我靠这要丢了一两枚铜板啥的,到时候算谁的呀? 郡兵围拢过来,便待强搜,两名部曲当即前出,也不动兵,光提起醋钵般大拳头来,有敢靠近的就是一拳擂去。这些都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老兵,哪把这些郡府守军放在眼中?哪怕对方人数超过自己十倍,并且都带着兵刃——再说那兵刃也只是用来唬人的,没有上峰指令,他们还真不敢挥之伤人。 于是顷刻之间,便被放倒数名吏、卒,余者不敢再向前来,光挺着兵刃,远远地叫骂。一名眼珠被打得乌青的小吏没有办法,这才只得跑去堂上,向陈祎求救。 等到是勋等人“呼拉拉”一大帮子全都来至院中,就见车乘旁边又多了好些人——原来当时便有一仆冲出去通报了老荆,老荆不敢打搅主人、主母,就亲自领着十几名部下赶过来救援。所以这会儿是家侧的人数,已然与对方持平啦。 是勋心说这还不是老子全部兵马呢,真要是把百余名部曲全都聚拢起来,别说这点点郡兵,我整个儿把你这庄院屠了,也不过分分钟的事情! 他双眉倒竖,面向老荆,明知故问道:“何事喧哗?”老荆一拱手,回答得简单明了:“遇贼!”我们碰上抢劫的土匪啦。是勋冷哼一声:“既为贼,何不杀尽,使扰主人?”老荆答应一声:“得令!”当即就把腰里佩的环手刀给抽出来了。 郡兵见状,全都大惊,个个腿软筋麻,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郑浑。郑浑尚未发话,他们的直属上司——河南尹兵曹掾史——挺身前出,戟指喝骂道:“汝等安敢冲冒是公车乘?还不速速退去!”赶紧滚吧,别再给咱们河南惹事儿啦! “且慢,”陈祎排众而出,沉声喝道,“彼等乃奉余之命,搜检不法,皆郡卒也,何得名之为贼?”于是瞪一眼是勋:“是公,得无欲诬良为贼,杀人灭口耶?” 是勋针锋相对地把眼神给瞪回去:“既为卒,依法不得犯官吏也,何得妄夺吾车乘?!”他不提检查,而用了一个“夺”字,意思就是抢劫——“以兵做贼,罪加一等!” 陈祎冷笑道:“何言‘夺’耶?是公请自去其覆,待吾搜检,可不必动兵也。”你敢不敢自己掀去车上的蒙布,让我,也让大家伙儿好好瞧瞧,车上究竟装了一些什么?“余奉命按查河南,二千石以下,皆可搜检,是公其若不肯,余将备表以闻。”别瞧我官儿不大,但就是有这么大权力,如今河南境内,除了郑浑以外,谁的财产我都可以查。你要是不敢让我查,那就等着我上奏弹劾你吧! 是勋冷冷一笑,便即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来,朝向陈祎一亮:“狡吏,乃敢犯上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