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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鹿鸣铮非常肯定,自己的裤腿里面爬进了一条虫子,而且那虫子还是rou食性的。

    不会是蚂蝗,蚂蝗吸血之后才会有麻、痛的感觉。

    也不会是蜈蚣或是蝎子一类的毒虫,那些虫子通常只会狠狠地做出一次有效攻击,而后便悄无声息的躲藏起来,静静地等着自己的猎物颓然倒下,或是挣扎着远离遭受袭击的地方。

    应该是缅甸地区独有的猪虱,当地人叫做‘莫’,一种寄生在野猪身上的剧毒昆虫!

    被这玩意咬了,伤口会一直溃烂下去,听说最长的时间能达到一年多!

    在热带雨林气候的影响以及热带雨林的幻境之中,身上有着这样的一个伤口,那无异于向着疟疾、伤寒或是任何一种能轻易夺人性命的传染病敞开了怀抱!

    紧紧咬着牙关,鹿鸣铮无可奈何地压抑住了立刻伸手捏死那只猪虱的冲动!

    前方不到二百米,就是日军围困着英军部队的阵地。上午十点,阵地上的日军几乎全都是荷枪实弹的开始了最后进攻前的准备。稍微听到点不合时宜的动静,鹿鸣铮丝毫不怀疑那些枪法精准的日军会朝着自己潜伏的方向来上个排枪。

    只要枪声一响,此次突袭的任务也就极有可能打成了胶着战斗的状态。

    接下来,就是得到了情报的日军增援部队蜂拥而至,将这支孤军深入的中国远征军团团围住,再一口口的撕碎了吞咽下去!

    再等等吧……

    还有一个小时,所有的兄弟也就该到位了!

    再等等吧……

    腿脚上传来的那种撕裂疼痛已经变得麻木了,这让鹿鸣铮多少好过了一点。但不到十分钟,那麻木的位置又开始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痕氧。

    就像是……

    就像是燕京大学的后墙边,捧着书的那抹刘海轻轻凑近了自己耳边,再轻轻软软的朝着自己的脖颈里呵出一口暖暖温香。

    还有那串娇俏清脆的低笑……

    而后不久,便是卢沟桥边的隆隆炮声!

    再而后,是一股冲天而起的烟柱和四散的砂土。

    那笑和那暖暖的温香,便都被那刺鼻的火药味道湮没了……

    随之湮没的还有在四九城存在了一百二十二年的京西鹿家,老少八十七口子人,就剩下了鹿鸣铮一个。

    再等等吧……

    眼看着四邻八乡都开始逃难,鹿家老太爷犹豫许久,说出了这句话。

    日本人不会那么不讲理的。

    百年世家,从不招惹是非,更不与人结怨。尤其是大房老爷,还跟日本人做过买卖的,多少能跟日本人攀上点交情?

    诺大家业,房子田产,一走了之后,还能留下?

    就再等等吧…...

    于是,便什么都没了!

    当信号枪响起的瞬间,鹿鸣铮终于从那越来越难熬的等待中解脱了出来。因为那难熬的痕氧,连鹿鸣铮自己都难以说清从自己喉咙里迸发出的第一声呐喊,究竟是号召手下弟兄奋勇冲击的呼喝?还是因为痕氧而造成的**?

    还不仅如此,从腿上传来的痕氧感觉让鹿鸣铮在第一时间里出于本能地弯下了腰身,在自己的膝盖上狠狠地抓挠了一下!

    只是一下……

    对面的日军阵地上,九二式重机枪那令人心悸的迸响声迅速地对身后的冲击做出了反应,伴随着鹿鸣铮一同跃起的弟兄几乎在瞬间倒下了四五个!

    与此同时,马克沁重机枪所独有的‘砰砰砰’的射击声,也开始在鹿鸣铮的身侧响起。有板有眼的长、短点射结合射击,几乎在瞬间让对面的那挺九二式重机枪变成了哑巴。

    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也不必回头去观察,鹿鸣铮已经可以肯定是重机枪连的那个蒙古族巨人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手艺!

    那是个沉默得如同岩石般的强壮男子,在这个营养普遍缺乏的时代,能有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以及钢浇铁铸般的肌rou,甚至连眼睛都像是苍狼般锐利的男人,可谓凤毛麟角。

    所以有团一级的军官开了口,想让这个如同移动壁垒般的蒙古族汉子成为自己的随扈。寻常时好显摆,作战时挡枪子……

    但那个叫**的蒙古汉子只是狠狠地摇着头,却把分到了自己手中的那挺马克沁重机枪抱得紧紧的,如同溺水的人死死抓住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眼前的一切景物似乎都在不停地晃动。身侧的士兵有的无声无息地跌倒后再也没能挣扎着爬起来,有的却在一声爆炸之后腾空飞起,在落地之后抱着自己已经残缺的躯体抑制不住地惨叫着……

    ——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你要做的就是冲到你看好的那个位置上,然后再朝着下一个你看好的位置冲过去!

    在战场上,哪怕是一瞬间不应有的迟疑或停滞,那唯一的结果就是成为别人迟疑或停滞下来的理由!

    在鹿鸣铮第一次作战之前,嬉笑着告诉鹿鸣铮这些话的人是个苗族人,恰好也姓苗,排行老八。祖籍湘西,祖辈都是纵横山林之中餐风饮露的猎户。在鹿鸣铮第一次见到他时,苗老八毫不犹豫地涎着脸凑到了鹿鸣铮的身边,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手脚不停地帮着鹿鸣铮安置好了铺盖被褥。

    在鹿鸣铮尚未从心头那隐隐的感激中醒悟过来前,鹿鸣铮夹在被褥中的两块光洋,还有一支美国派克金笔,已经变成了苗老八肚子里的黄汤。

    那光洋是鹿鸣铮作为中尉排长的第一个月军饷,而那支派克金笔是鹿鸣铮从家中带走的唯一一件纪念品……

    怒极了的军法官要崩了败坏军纪的苗老八,可好几个尉官却是联名力保苗老八不死。

    理由很简单——连番作战,能活下来的老兵已经不多了,而苗老八恰巧是其中之一。

    而且苗老八似乎对枪械有着天然的敏感,中正式、汉阳造、三八大盖或金钩步枪,甚至是仿造型德造毛瑟98k和英式77这样在正规军中极少见的步枪,苗老八抓在手里摸索片刻,也就能抬枪就有,弹弹咬rou!

    在战场上,身边有这么个枪法好的老兵油子,那么自己活命的机会也会增加了许多。

    求情的人多了,军法官、甚至是鹿鸣铮都不好意思驳了太多同僚的面子,也就稀里糊涂的把苗老八定了个跪枪的处罚——双手高举自己的步枪,在cao场正中跪四个时辰。

    对旁人来说,这跪枪可算是苦刑,但对苗老八这样的老兵油子来说,却是家常便饭。双手高举着步枪跪了不到半个时辰,苗老八的眼皮子便耷拉了下来,还半真不假地打起了响亮的小呼噜……

    或许是因为鹿鸣铮睁眼闭眼的放了苗老八一码,苗老八这很是光棍的来了个知恩图报,在跪枪苦刑之后立马自说自话地把铺盖抱到了鹿鸣铮的床铺边,俨然的当起了鹿鸣铮的随身侍卫。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苗老八这么个老兵油子就是吃准了鹿鸣铮算是个学生官,拉不下脸皮真对自己下死手,再加上鞍前马后的殷勤伺侯,鹿鸣铮也不会亏待了这么个年纪几乎要跟自己大哥相仿的家伙……

    从头顶飞过的子弹撕裂空气时发出的尖啸开始密集了起来,虽说始终保持着冲击状态的鹿鸣铮只是脑子略一恍惚,但对面的日军却像是恰好抓住了这么一瞬间的机会,飞快地在蜿蜒如蛇的战壕中重新组织起了一道堪称完美的防御火线!

    冲在鹿鸣铮前面的士兵一个接一个的被击倒,由于三八大盖所具有的良好的穿透力,有时候在一声枪响之后,竟然会有两三个士兵先后倒下。

    被地上杂乱的障碍物所限制着,不得不减缓了冲击速度的士兵们开始成为日军防线前的活靶。越来越多的人在密集的弹雨中倒下,而更多的人却不得不迎着那密集的弹雨继续冲击!

    不得不说,日军在工事构筑方面还是下了不少功夫的。阵地前二百米已经被完全扫清了射界,几个看上去像是能够利用的掩蔽物后不是埋了地雷,就是干脆接上了汽油桶制造的大型炸弹。一旦有在冲锋途中寻找遮蔽物的中国士兵在那些掩蔽物后扎堆躲藏,那么在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之后,除了被炸成了漫天碎rou的死者之外,方圆五十米之内的所有有生目标都受到了震荡波与周遭土石的溅射性打击。

    那些倒在地上捂着眼睛惨叫的弟兄……

    想起每次攻坚战或防御战后,那一连串眼睛上蒙着绷带摸索着蹒跚撤离的弟兄,鹿鸣铮便不寒而栗!

    也许是因为更换弹带,身后那挺马克沁水冷式重机枪有板有眼的‘砰砰砰’射击声骤然有了停顿,而在日军防线前方的一株大树上,几个赤精着上身的日军飞快地掀开了用来遮蔽的树枝,露出了个用木料与钢板混合搭建的机枪巢!

    居高临下,而且是在对手冲击了近半攻击距离、正是力竭气短时,这个骤然出现的机枪巢顿时让海潮般汹涌向前的攻击波有了明显的凝滞。

    眼看着十几个弟兄在瞬间扭动着身躯倒下,甚至被九二式机枪的重弹撕扯成了一块不规则的烂rou,鹿鸣铮一边端着手中的司登式冲锋枪打得那机枪巢火花四溅,一边禁不住嘶声狂吼:“苗老八!把树上那几个王八给我cao下来!”

    “晓得啦!”

    话落枪响,就在鹿鸣铮身后不到五米的位置上,始终跟随着鹿鸣铮冲击节奏奔跑着的苗老八脚步不停,手中的那支中正式也是连珠炮般地响起!

    眼角瞥见日军那机枪巢中的射手翻滚着从树冠上坠落,在手忙脚乱地换上弹夹的同时,鹿鸣铮的吼叫声再次响起:“羊倌!羊倌!扔发烟罐!发烟罐!”

    两个被涂装成了暗黄色的圆柱形金属罐应声在鹿鸣铮的头顶上划过了几近相同的两条弧线后,飞越了近七十米的距离,蹦跳着在日军防线的第一道堑壕前喷吐出了浓厚的烟雾。

    浓厚得如同毡毯般的白色烟雾,在短短几秒内笼罩了方圆三十米的范围。

    一头撞进那浓厚如毡的白雾中,也顾不得仓促间被吸入肺部的烟雾,让自己无可抑制地产生了想要咳嗽与呕吐的感觉,鹿鸣铮迅速从自己腰间抽出了那把崭新的柯尔特左轮手枪!

    以拼刺技术而言,小鬼子的单兵拼刺与集群拼刺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尤其是三人配合的刺刀阵,经常能让十几个围着他们的弟兄有老虎啃刺猬,无处下嘴的感觉。

    再加上三八大盖的枪身与刺刀长度超出了汉阳造、中正式不少,在短兵相接的过程中,就连不少老兵都因为兵器上的差距吃了闷亏!

    原本就不擅长拼刺作战的鹿鸣铮在第一次与日军交锋的过程中,就被两个端着刺刀的日军士兵逼进了战壕的角落,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之际,是那个口音侉得几乎无法听懂的河南老兵从战壕上一跃而下,三两下便送那两个气势汹汹的小鬼子见了阎王!

    吃一堑长一智,后来的每次短兵相接时,鹿鸣铮都习惯性地双手cao枪。撞见一堆鬼子上来就是司登式伺候,遇着一两个鬼子逼近就是柯尔特招呼,也着实干翻了不少的鬼子。

    在能见度不到两米的白雾中狂奔着,鹿鸣铮只能尽力让自己的耳朵发挥着最大的功效,从已经开始混乱零落的射击声中判断自己周遭的情形。

    右前方的鬼子机枪射手应该是个老手,虽然在能见度极差的情况下也不盲目用扫射来进行压制,反倒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三发连射,肯定是个用子弹和中国人的人命堆出来的老鬼子!

    而左前方的枪声已经乱套了,虽说三八大盖的枪声一直没停歇,但已经能明显的听出枪声的杂乱无序。很显然,那些已经看不见对手的鬼子在胡乱开枪给自己壮胆!

    还有自己的正面……

    不知不觉间,鹿鸣铮只觉得自己脚下一空,不由自主地一头扎进了脚下的堑壕中。

    额头与空弹药箱的亲密接触顿时让鹿鸣铮眼冒金星,但那双骤然出现在鹿鸣铮眼帘中的翻毛皮鞋却让鹿鸣铮在极短的时间里反应过来。来不及思索,更来不及让自己歪斜着扎进堑壕的身躯重新恢复平衡状态,鹿鸣铮紧紧抓在手中的司登式近乎本能地朝着那双翻毛皮鞋的斜上方扫出了一个扇面。

    惨叫,以及飞溅着的污血几乎在瞬间覆盖了倒栽葱般杵在堑壕中的鹿鸣铮。

    杂沓的脚步声迅速朝着鹿鸣铮靠近,伴随着那杂沓脚步声的,是好几个慌乱而又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音:“三井,回答我三井!”

    “不要紧吧?是支那人冲进来了么?”

    “支那人冲进战壕了!”

    蜷曲了身体,鹿鸣铮拖过了眼前的那具日军尸体遮挡在自己身前,伸手从腰后摘下了个小巧的香瓜手雷,在那些杂沓脚步声更加逼近了自己的瞬间,鹿鸣铮狠狠地将手中的香瓜手雷砸了过去,再迅速地用那具日军尸体挡住了自己的身体。

    美制进攻型手雷的爆炸威力并不算大,但在狭窄逼仄的堑壕中,却无疑是杀人利器!

    轰然而起的爆炸声过后,更多的**与惨叫声顿时充斥了整个战壕。一把推开了几乎扎满了预制破片的日军尸体,鹿鸣铮紧贴着堑壕的外墙,佝偻着身子朝着堑壕的一端摸了过去。

    朦胧的视野中,除了倒卧一地的日军尸体,竟然再也见不到一个活动的目标,就连紧随在自己身后玩命冲击的弟兄也都不见了踪影,仿佛就在这瞬间,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了鹿鸣铮自己!

    但侧耳细听,却能感觉到在弥漫的烟雾当中,有不少杂沓的脚步声正朝着自己靠近。

    不假思索地,鹿鸣铮迅速地缩到了一个日军仓促间挖好的防炮洞中,顺手还扯了个弹药箱挡在了自己身前。

    战场上一旦打起来,人人都杀红眼的情况下,有不少人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在了自己人的枪口下。尤其是这种中等规模的冲阵,先跳进对方战壕的人往往是刚站稳了脚跟,身后跟进的兄弟也许就在迷乱当中一刺刀朝着自己的后腰招呼过来了……

    大口喘息着,鹿鸣铮在第一个跳进堑壕的兄弟刚刚站稳了身形的同时大叫道:“都别乱,扫清残敌后固防!固防!等着后面的人冲下一道防线!”

    显然是熟悉鹿鸣铮的声音,那刚刚跳进堑壕的弟兄立刻在堑壕里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将手中的中正式伸了出去。紧随其后的不少弟兄也开始三三两两地顺着蛛网般四散的堑壕摸了过去。时不时的,有一两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响起,时不时的,有短时间的怒喝、咒骂或惨叫响起……

    当**那如同岩石般强壮的身躯扛着马克沁那沉重的枪身撞进了堑壕,三两下便用个几个沙袋搭建起了个简陋的机枪工事后,鹿鸣铮总算是松了口气,慢慢从防炮洞中钻了出来。

    打了这许多年的仗,原本只懂得仗着一股血勇之气狂冲滥打的人,早已经学会了在战斗中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

    这说起来的确不好听,但只有活着,才能继续打下去!

    身后,是第二攻击波次,是更多的弟兄,如同潮水般地越过了刚刚被占领的堑壕,玩命地追逐着那些溃退的日军残余士兵,几乎是紧贴这日军溃兵的脚后跟朝着日军的下一道防线冲击。而在身后更远些的地方,援军的旗帜也已经隐约可见……

    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支已经半空的香烟,鹿鸣铮借着堑壕中燃烧着的木桩点上了火,翻身坐到了堑壕前的沙袋上狠狠地猛吸了一口!

    回头看看刚刚发起突击时的准备阵地,也不过就是二百来米的距离,却足足有两个连的兄弟丢在了这二百米的冲击路程中!

    面对此情此景,哪怕是从来烟酒不沾,甚至是痛恨烟酒的人,在经历了几场战斗之后,也难免要靠这些玩意来舒缓自己的压力了。尤其是生死之境走了一遭之后,一支烟、一杯酒的最大作用,就是提醒着自己还活着!

    还活着……

    远远的地方,有个仓促搭建而成的掩蔽部。几个显然是刚刚赶到了战场上的高级军官,全都手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作战锋线上的战况。其中一名上校,伸手指点着正坐在堑壕上抽烟的鹿鸣铮,转头看向了站在掩蔽部里的几名高级军官说道:“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