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六章 卷后语二 逸晨出家(3)
女歌手紧紧握住面前的麦克风,闭着眼睛,高高地扬起头,心潮澎湃地演唱着: “没了醒来时你的拥抱, 没了你说话时手势的动作, 没了你心有灵犀的默契理解, 没了你那些不可能的梦想和计划, 没了你的友谊与呵护, 从此我隐忍不言的伤痛, 我该拿这颗落单的心怎么办呢?” “没了那些激情的时刻, 还有那些安静的下午, 对海呼吸着, 没了你的眼睛再一次在我的眼中, 我的手因等待你的皮肤而融化, 填平了我孤单的心。” “没了你的月亮在每个晚上, 没了你的声音在每次呼吸当中, 除了你的再见,没有任何一样肯定的, 我该怎么办呢?要是我已不能和你在一起? 没有你怎么生活! 教我再次打开天空, 我没你不能活! 我淹在每日的记忆中, 告诉我我没有你该怎么办! 我需要你热情的鼓励, 请在你的温柔中给我找个位子……” 我的眼前交错浮现出你的影子、高雄的影子、风花雪月的影子, 我感到有些难以忍受。 我说:“我已经不想再听类似的音乐了,也没有什么需要这样歌咏。” 我说:“这些年轻的孩子们,他们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创痛,所以对痛苦都很敏感,一点点不如意,都觉得充满了整个世界。他们也渴望巨大的激情体验,以为那里面有什么,能让生活显得不那么空虚。” 我说:“等有朝一日,他们真的经历过了这个人间深重的痛苦,像我们一样地,每日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他们就会沉默下来,像我们这样,坐在最僻静的角落里,默默地啃三明治,吃一份土豆泥。” 逸晨先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温和地说:“活着,就总是要忍耐各种让我们感觉不好的事物。” 他说:“年长会让我们这方面的能力越来越强。人,是需要岁月去磨练的。” 他举起马丁尼,说:“为岁月渐长。” 我举起薄荷百香果汁和他碰杯,说:“为岁月渐长。” 逸晨先生说:“除了小喝一杯,请你出来,原是因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对你说。”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牛皮信封,从桌上推给我。 他说:“我想要做这件事情,已经很久了,总是有各种牵绊,不得成行。” 他说:“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个世间的各种琐事,永远都没有完结的时候。想要等所有的事情都完成了,有了空闲时间,再来做想做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想要做什么,就得马上放下一切,全力去做。琐事,只会在你断然放下的时候终结。” 他示意我打开那个信封看里面的内容。 我拿起那个牛皮信封,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突然再次变得十分强烈。 我眼前重叠出当年在你的住处,拉开抽屉,看到里面那个白色信封的情景。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感觉到,这两个信封里,装的是同样的东西。 我看了看逸晨。他对我微笑着。 我打开信封,低头看了里面的东西。 不可名状的悲痛从心里升腾起来。 人生就是不断地重复。 我的预感是正确的。里面是逸晨先生不久前的体检结果。他得了肝癌。中晚期。 我隔着桌子,看着逸晨。 我说:“不。不……” 逸晨看着我,完全理解此刻我的心情。 他们,一个又一个地离开我。所有的良师益友。 逸晨先生说:“已经复查过了。结论是无误的。” 他说:“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能够勇敢地接受,对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你不打算去治疗吗?” 逸晨先生摇摇头。 他说:“别人不能理解我,你是能够的,对吗,心心?” 是的。我能理解。事实上,指导你在最后的时刻,也是放弃治疗的。 如果我遇到同样的情况,我想,这也是我的选择。 抗拒不可避免的必然之事,是不明智的。人生精力,应该花在挽救尚可挽救的事情上。 我非常理解逸晨的决定。但是,听到他说决定放弃治疗,我心里,依然还是非常难过。 人就是这样,理性和情感,总是会常常彼此冲突。 逸晨先生把弄着酒杯,对我说:“严格来说,我一生都在做徒劳之事。无论是编书也好、写作也好、画画也好、摄影也好、结婚也好、养育孩子也好,这些,都会随着死亡结束。我尚未做过任何超越死亡的事情。既没有为自己做过,也没有为别人做过。” 我说:“我们不是在一起学习佛法吗?佛法就是超越生死之道。” 逸晨先生说:“光理论上学习,那是不够的。就像是生病了,医生给我们开了药方,我们天天研究药方,背诵药方,都不能治病。唯有服药才可以见效。我们得照佛陀的教诲去做。” 他说:“我决定申请退休,去泰国的宗通寺出家,进入森林禅修。” “啊?”我这一下真的被他惊到了。 我忘记了心里的悲伤,头脑一片空白地看着逸晨。 这还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有个这么亲密的人,对我说他决定出家修行。 看着我震惊的表情,逸晨先生笑了一下,说:“干嘛这么吃惊?我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看到这个体检结果,我心里的反应竟然是高兴。真高兴,有了这个新增的动力,我终于可以下定决心,去做心里一直想要做的事情。我希望离开今生的时候,是以一个出家人的身份。这样,可以给来生一个更好的开始。” 他说:“出家,是很需要福气的事情,就算能做到帝王将相,也未必能有福气出家修行。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啊。” 我说:“你真的要放弃治疗吗?” 逸晨先生说:“我没有放弃治疗啊,心心。我正开始做真正的治疗。生死是人生大患,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无论中医、西医都救不了这种大患。我决定,要治疗就要从根本上治起。” 他说:“你不支持我治疗吗?中国道家的王重阳先生说过:生死如溃疡。这个世间,除了生死,没有一样,不是徒劳无益的闲事。” 我说:“你要离开这里吗?” 逸晨说:“是的。去了泰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说:“什么时候?” 逸晨说:“再下周。我希望还能更快一点。时不我待。不知道什么时候,病情一变化,我就要走不动了。内心的愿望,又要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