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三章 爱尔兰小镇(上)
为了引领我在商海上路,高雄不惜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带着我在这个世界上东奔西走,手把手地教我业务,介绍我认识客户,让我体验各国法律和经济政策的不同。Agone的会谈之旅,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从那以后,我们有段时间经常一起在世界各地旅行。 有时候,我和高雄一家还会在一起度假。高雄在温德米尔湖边买了一栋豪宅,有时候,我们在旅行途中,会在那里住一两天,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间。 忙碌的生意往来,加上大量的写作约稿,让我每天都日理万机,时间非常紧张。 在这样的匆忙之中,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好像是淡化了一点。但我知道,它依然还在。一个人若是没有触及到自己生命的内核,他就永远无法免除寂寞与孤单,也无法内心安详宁静,在一切境界之中始终稳如泰山。 某一年的春天,我和高雄一起去爱尔兰谈一桩生意。 我们驱车前往客户所在的地方时,路过一个小巧玲珑的爱尔兰小镇,在那里下车休息了一个小时。 到达小镇时正是下午茶的时间,于是,我们就一起进了一个路边的咖啡馆,坐下喝了点热热的大吉岭红茶,吃了些茶点和糖果。 爱尔兰的春天经常是春寒料峭,来自北极的寒风余威犹在。 当天的气温也比较低,穿着一件薄毛衫和一件厚风衣,依然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因为还没有到旅游旺季,咖啡馆的生意非常清淡,高雄和我几乎是仅有的坐下来的客人。 在我们喝茶谈话期间,有两三个顾客推门进来了,在柜台前要一杯热饮,站着边喝边聊,不一会儿,就开门走了。 那天,我们喝茶的时候,高雄在谈你,我静静地坐在对面听着,用小勺搅拌着面前加了新鲜牛奶的红茶。 我没有流眼泪,但是也不能开口,高雄只听见小勺轻轻敲击着瓷器杯子的声音。 那是你去世之后,我第一次能够如此安静地听高雄说起你生前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期间,一直都是高雄在说,字斟句酌。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一句话也没有响应他。 我不知道是希望谈话这样持续呢,还是希望它就此中断。不知道是希望继续听到你的事情呢,还是希望逃避听到你的事情。 高雄说,你病重期间,有一次,他去探望你,守护在你身边。 那天,天气也像今天这样阴沉,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高雄到医院的时候,大概是上午9点多。你在沉沉睡着,看上去气色很不好。 高雄看到你的左手正在输液,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身边放着氧气罐,还有两样仪器。在和轮值陪护你的一位体育老师的交谈中,高雄得知你昨夜的情况很糟糕,心跳和呼吸都不好,清晨5点左右才慢慢睡着的。 高雄让陪护人去睡两小时,然后在你身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他看了看床头柜上的保温罐,判断你从昨夜到早上什么也没有吃。 然后,他开始看输液签上开列的药物名称。看了片刻,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这时,他听到你动了一下,然后听到你身边的仪器发出一些声音。 高雄站了起来,俯身看你,然后看了看仪器,他发现你的眼睛微微睁开着。 高雄叫了你一声,你似乎有听到,又似乎没有听到。 他看到你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在动。你似乎想在胸前抓住什么东西,但你却没有足够的力气。 高雄再次叫了你一声,问你能否听见,是否想要什么东西。 你没有回答他。 他又问了一次,并且帮助你把手放在胸膛上。 这时,你低微地说:“它在哪儿?。” 高雄说:“什么东西?你找什么?” 你呓语道:“我答应过她,要一直戴着它,直到最后。” 高雄问:“戴着什么?你答应过谁?” 你说:“母亲。” 你持续地呓语道:“母亲。” 高雄问:“你还好吗?我是高雄,听得见我吗?” 你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睁开眼睛,你身边的仪器再次发出一些声音。 高雄看了看你,又看了看仪器,决定立刻呼叫医生。 你睁开眼睛,并且能说话,是40分钟后的事了。 这一次,你认出了高雄。 高雄告诉了你刚才的事情,并问你刚才在找什么东西,你提到的“她”是谁。 你听了,没有说话。 高雄说:“是在做梦吧?” 你看了高雄一眼,无力地笑了一下,说:“大概是吧。” 你说完这句话,眼光就注视着天花板。 你不说话,一直注视着天花板。 就在高雄想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你说:“不是做梦。” 你说:“护身符。” 你说:“那时,她叫琴儿。” 高雄说:“琴儿?” 过了半秒钟,高雄又说:“你是说她吗?心心?她以前叫琴儿?是小名吗?” 你的目光转到高雄的脸上。 你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很久以前,她叫琴儿。那是另外一个人,可也就是她。” 你疲惫地说:“不是梦。” 你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但也是梦。不是真......。” 你没有说完这句话。 你感到剧痛。 “要不要叫医生再过来一下?”高雄担心地问。 你摇头。 “那么,要不要喝点水?” 高雄问。 你摇头。 “要不要把床摇高一点,会不会躺高一点觉得舒服些?”高雄问。 你不能再有表示了。 呕吐过去之后,你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高雄听到你在昏沉当中说:“不要哭。” 你说:“不要哭。” 那天,你没能再清醒过来,也没能再和高雄说话。 后来,高雄和你之间,还曾经有一次谈到这件事情。 你说:“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病得这么重,也不可能长命。因为,以前我杀了太多太多的人。我施加出去很多的痛苦,现在,这些痛苦正在回到它被发出的地方。” “以前?”高雄问,“你杀人?” 你说:“是的。出生之前。我是说,前生。” 高雄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你不相信有前生吧。” 高雄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你。” 你无力地笑了笑。 高雄说:“你和心心以前认识,对吧?她那时叫琴儿?” 你说:“是的。我经常梦到那时候的她。差不多每次睡着以后,她都会出现。” 你说:“有一次,她把一件东西扔进我怀里。我觉得她当时很难过,但她强忍眼泪,不要在我面前哭。” 你说:“是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违背了对她的诺言,她才会那么难过。她心里其实不愿意把那件东西那样扔给我。她只是对一切太绝望了。” 你说:“后来,我又梦到,她把一个有链子的东西挂在我脖子上。她一边这样做,一边对我说话。那是一个护身符。我常常觉得,它就挂在那里,但它却并不在那里。我从来不能摸到它在那里,但皮肤总能感觉到它。它很凉。” 高雄看着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说:“我杀了好多人,血流成河。这让她很痛苦。但她始终相信我。” 高雄说:“你那时为什么杀人?” 你说:“因为我若不那样做,人们就还会自相残杀数百年,会深陷其中,无力自拔。我想让这噩梦醒来,想让他们停下来。” 你说:“我一直就知道,杀人不会有好结果。可惜,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就算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 高雄看着你。他说:“很难想象,你会杀人。” 他说:“你不要多想。不管以前怎样,以后怎样,现在,就只有一件事情,安心养病。” 你自嘲地笑了一下,对高雄说:“也许,快要结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你说:“当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就会看到一些之前看不到的东西。就像放电影,放到最后,才会看到剧组的全体名单。” 你说:“当片子没有放完的时候,人们是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