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章 牵手
你递给高雄一个信封。 高雄说:“是什么?” 你说:“欠你的医药费。上次住院你帮我垫付的。我把所有结账单清理了一下,这是我欠你的钱。” 高雄马上把信封推给你,他说:“这么客气做什么呢?这些钱不算什么。你现在还病着,回去也需要治疗调养,正是用钱的时候,辞了这边的事情之后,也没有收入了,身边多一点零花钱,总是方便些。不用着急还给我。你还是先拿着吧,以后身体好些了,再一并还我。” 你说:“离开之前,还是钱帐两清比较好。我不想离开的时候,心里还牵挂着些什么。” 高雄看了看你,听着你说话时的喘息,他没有再推辞了。 他把信封收了起来,他说:“好吧。如果这能让你心安。” 你说:“比赛完,我就要离开了,不能再回到此处。万事我都没有牵挂,只有心心,我始终放心不下。关于她,我们已经谈论过很多次了。是吧。” 高雄说:“是啊。我也对她放心不下。” “你爱她,是吧?”你看着高雄的眼睛。你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 高雄抬头看着你,一时语塞。 你说:“你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她,是吧?” 高雄低头。 随后他说:“我也没有瞒过你。是这样的。但我不是要和你......我知道你们之间是......我绝对不想也不会......” 你说:“我从来没有那样误会过。” 高雄说:“我知道。” 你说:“从今以后,她会拿你当兄弟,当朋友,她会终身对你友好,但她不会爱你。你真的不介意吗?” 高雄说:“介意她就能爱上我了吗?你的影子在她心里铭刻太深了。她在你身上耗尽了所有的感情。她不会再有剩余留给他人。” 高雄看着你。他说:“我一直知道她不爱我。我知道她以后也不会爱上我。可我真的不介意。我一点也不介意。放心把她托付给我吧。我会像你还在她身边那样,守护好她,一直等到你康复归来,等到你们重新见面。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她。我会守护她,直到我生命的尽头。你不能做到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他说:“你放心回去休养,不要牵肠挂肚。我还等着看到你们团聚,等着参加你们的婚礼,吃你们的喜糖呢。” 你说:“希望心心将来能够摆脱我的影子,了解这种守护的珍贵。岁深月久,她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高雄说:“明白不明白,都没什么关系。爱,就是去做应该做的,不指望不能指望的。” 灯下。 你在给父母写家信。 “亲爱的mama,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能够对您说话了。我了解您和父亲的悲伤。很惭愧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为您和父亲做,就这样匆匆离开了。上次住院的时候,我曾对您说过,您先回去,我安排好工作上的事情,就会回到您身边来帮您。我不会再去别的地方。我那时的确是这样打算的。” “但是,在这个一切都在变化的世界上,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打算。就像这次一样。” “事情一直就是这样。古往今来,它就一直是这样。从来没有变化。我们应该坦然地接受它。就像您小时候教导我的那样,我们要用勇敢而柔软的心,去坦然地接受它。” “亲爱的mama,您不用太悲伤。年老的时候,失去独生的儿子,肯定是人生的重大打击。但是,每一个重大打击,其实都是一个珍贵的礼物。它会让我们有机会变得无比坚强。您是伟大的mama。而父亲是勇敢的军人。我的全部坚强和勇敢,都是来自你们的。我知道你们能够度过难关。面对无法避免的死亡,我们都会表现很好。” “我知道,在此后的岁月里,您会常常想起我。您永远是世界上最惦念我的人,会是想念我最长久,最深刻的人。您虽然从此就不能再看到我了,但我并没有离开过您。您一定要了解,所有那些曾经组成您儿子的物质,它们全部都还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其实只是改变了一下排列组合而已。” “我的全部,都会像过去那样,围绕着您,在您身边,在您身边的每一样事物里。我的爱,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您。我就在照耀着您窗台的阳光里,就在吹动您窗帘的微风里,就在您推窗看到的所有的花朵和树叶里。除了不能再看到我作为您儿子的外貌形象,您什么都没有损失掉。您一定要了解这一点。” “我爱您,mama。我也爱父亲。我会继续用万千种身体,万千种方式,万千种深情,继续爱着你们。” “了解这一点,会帮助你们离开深刻的痛苦。这是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 “您的儿子,写于他此生的最后一个晚上。” 从沙田见过雯丽姐回来之后,我收到了雯丽姐寄来的一封信。 她在信里附上了你最后的家书的复印件。 这是你去世后,人们在你住处房间的书桌上找到的。 刘雯丽说:“那天,他去比赛前,把它装在信封里,放在桌子上最显眼的地方。他在上面写了我的名字,他写着:请帮我转交给我mama。” 刘雯丽说:“他并没有把信封封上。” 她说:“这信也是他写给我的,写给你的,是他写给我们所有人的。” 她说:“他接到比赛日期的通知后,心里就非常清楚,那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知道他第二天走出这扇门之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但他还是去了。他觉得,那是应该去面对的,应该去承担。” 我在放学的路上遇到高雄。 他没有开车。他站在那棵有着眼睛一样疤痕的小树下等着我。 我们默默地并肩走了一会儿。 高雄说:“他要去打比赛了吗?” 我点头说:“是的。我们射击队的同学都会去参加,观摩他们的比试。很多老师都会去。” 高雄说:“你能不能设法阻止他?” 我看着高雄:“为什么?他都答应校长了。布朗先生也见过他了。我也劝过他了。” 高雄说:“可是,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站了下来。 高雄跟着我也停下了脚步。 他从怀里掏出你给他的那个信封。 我说:“这是什么?” 高雄说:“他打电话叫我过去,把我垫付的医疗费什么的,都还给我了。他把我给他借阅的书,也全都还了。他说,离开之前,还是了结清楚比较好,这样,他走的时候,心里就没有牵挂。” 高雄没有说你把我托付给他的事情。 我说:“我心里也很不安。那天我看到布朗先生的小女儿一直在盯住他看,眼神特别犀利,就像尖刀一样,而他也有强烈的感觉。他心里有波动。” 我说:“那天我很不放心,就约他在值班室见面,我当面劝说过他不要去比赛了。可他说,学校这么郑重地拜托了他,现在说不去,未免太失礼了。” 高雄说:“小女儿?尖刀?” 我说:“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小女孩会用那样的目光盯住别人。” 高雄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说:“也许,我们都再试一次?” 我说:“没用的。我太了解指导了。他决定要去做的事情,是不会受到别人的影响的。” 我说:“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意。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心里坚定地认为,自己应该去打这场比赛。哪怕这是此生的最后一次,他也无怨无悔。” 高雄说:“那么,在比赛的时候,你要用心看着他,视线不要离开他。” 我点头。我说:“我的视线不会离开他的。” 我本来想说:“除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看的东西了。” 但是,话出口之前,我把这一句吞了回去。 我不想让高雄产生联想:他也属于我不想看到的东西之列。 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他帮了你,帮了我们那么多。 放下钢笔。你端坐在桌前,看着刚刚写完的信纸。 你举起自己的双手,看到它们一直在轻微地颤抖。你努力了几次,没法停止这种神经性的颤抖。 你把手放了下来。 你看着书桌那头的墨水瓶。瓶里的墨水,基本上用完了,只留下浅浅的一层底子,已经不够再灌注一次的了。 你收摄心神,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只墨水瓶。 房间里一片寂静。 突然之间,砰地一声,那只墨水瓶仿佛被子弹击中,瞬间就解体四散了。碎片散落在书桌上。一小滩墨水流了出来。 你在心里对我说:“心心。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做到。希望你明白,每一次命中标靶,我们都是用的心的力量,而绝非臂膀和子弹。希望你终有一天,能够明白这个真相。” 你在心里对我说:“不用子弹,不用手臂,也不需要枪,我们也同样能够击中标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