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四章 口琴(下)
当天晚上吹奏的这支口琴,是你认识我以后买的。 就在你陪我去过花海的那次旅程后,你在c市里的一个商店里买了它。 你说,你陪我去过花海和小镇之后,你心里一直涌动着一些什么。它一直在内部冲击着你。你被这种冲击搅得无法安静。 你从来没有这样想念过口琴,你想得什么其他的念头都不能兴起了。 在我们启程返回之前的那个夜晚,就是那面湖水一样湛蓝的镜子在我手里破裂掉的那个夜晚,你离开我出去了一下。你在c市的街道上打听到最大的文具商店,然后你就在那里的二楼终于从一个冷淡的营业员手里买到了它。 当时它是唯一可以选择的品种,也是唯一的一件存货了。 你说,当这件口琴被装在你的口袋里带回来的时候,你却又没有办法吹奏了。 你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上。你打开口琴的盒子,数次悄悄地把它放到嘴边,但你就是无法吹响它。 你拿着这支口琴,在灯光下看着它。 你看着看着就心绪烦乱,然后,你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你就把口琴揣在口袋里,转身进了盥洗室去刮胡子。 当你脸上涂满泡沫的时候,你就在盥洗间的镜子里面看到过去的我了。 就在那天,你的镜子在我的手里碎裂了。 当我面对镜子想要仔细看看过去的自己的时候,时间的逻辑不能维系了。 于是,镜子就破碎了。 那个破碎的声音一直刺入你的心里。 你觉得有些什么在内部要突破你理性的屏障跑出来向你呼喊了。 那天晚上,在c市,你几乎通宵未眠。 你一直想着镜子和口琴。 有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旋律,那时候就自动出现在你的心里了。 第二天,你在火车上看到我坐在窗口的风里,看着花海向时间里消逝,你忍不住就对我说,你一直都相信有前生这件事情了。 你是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这样说了的。 你意识到之后就吃惊了,然后你就沉默了。 从c市回来之后,你也从来没有吹过这支口琴。 但你常常把它带在身边。 你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 因为它就是在等着博桑的这一刻。 当你在博桑的木屋里吹响第一个音符时,你立刻知道,你一直以来心里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了。你也恍然大悟,谁是你想要表达的对象了。 你说,以前一直不能吹响就是因为我没有倾听。 你说,在没有我的倾听时,冰冷的金属就是冰冷的金属,它是不能出声也不会鸣响的。只有当我的倾听和你的生命气息结合的时候,它才能从冰冷的外壳里破茧而出,羽化升仙,才能为我们的珠联璧合而委婉悠扬。 就在你对我说这些话的那天,你为我吹奏了那段自行出现在你心里的旋律。它听起来温柔如水,听起来风情万种,听起来缠绵悱恻,听起来柔肠百结。 你吹完之后,我们就长久地沉浸在沉默里很长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我也是那个冰冷的金属乐器。 只有当你的生命气息和我结合的时候,我才会出悦耳的声音。 你就是那个令我出声表达的魔法。 我在千百万年里面一直都是坚硬无比地沉默着的。 只有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才能精彩纷呈地自由表述。 早晨。 牛奶般的雾气笼罩着基地。 我坐在木屋前面的木栅栏上,手里拿着一册英语单词和一个白色封面的笔记本。 我看到你穿透了茫茫迷雾,向木栅栏走来。 你说:“早起背单词啊?” 我说:“嗯,我也想等着,看雪峰日出时的样子。” 我们并肩坐在木栅栏上,看着云雾笼罩的雪峰。 你说:“还要等一会儿呢。” 我说:“指导,你为什么会喜欢口琴呢?” 你笑了一下。你说:“就是喜欢,没有想过什么原因。” 过了一会儿,你说:“也许因为,它能把孤单、寒冷、脆弱、微小、渺茫、纤细,凡此种种灰暗与无力,都变成闪耀的美。” 我看着你。 你笑了笑,说:“还想听吗?” 我用力点点头。 你从口袋拿出口琴,去掉袋子。 你说:“这曲子,名叫,浓郁的凯尔特风格,表现了一位老病的父亲对即将出去作战的爱子的哀婉诉说。” 我问:“它有歌词的吗?” 你说:“有。歌词是这样的。” “丹尼男孩,风笛,风笛在呼唤。穿越片片峡谷,沿着那山的方向。夏天已经过去,玫瑰花都凋谢了。此时,此时你必须离去,而我必须留下。但是,你要归来,当夏日降临草地的时候。或当山谷寂静,白雪皑皑的时分。那时我会在这儿,在阳光或者乌云的下面。丹尼男孩,我是如此深爱着你。” “当你在所有花朵都凋零的时候归来,如果我已经死去,那是很有可能的。我祈祷你会找到我的长眠之所。在那里跪下,跟我说声你好。我将会听到,在我之上你踩踏的轻柔。我整个墓地将会变得更加温暖舒适。然后,你会跪着,轻声地说你爱我。我将会安息,直到你来陪伴我。” 我默然地听着你的吹奏。口琴单薄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浮动着。就像我们全体,无助地在生死之间沉浮。 你偏过头看着我。你说:“心心?怎么?哭了吗?” 我擦拭着涌出来的眼泪,说:“好悲伤。这曲子。” 你说:“是啊。很悲伤。” 我说:“所有的感情,最后的归宿都是这样黯淡吗?” 你说:“我想是的吧。我们都是会死的生物。” 你看着我黯然的表情,又说:“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只有曾经辉煌过的事物,才会享有黯淡的收场。是吧?” “快看,太阳出来了。” 一瞬间,远处的雪峰就由苍白变成了绚烂耀眼的金色。 阳光下,浓雾逐渐消散,露出了雪峰下五色斑斓的山坡。 我们一起看着这宁静的美景。 我说:“我现在觉得,万事俱足。” 我说:“我不敢期待进一步的接近。就这样,我们一起并排坐在栏杆上,看着原野上乳白色的雾气,还有远处雪山金色的峰顶。在同一阵风里,在同样的时空,彼此感受到。就这样,就很满足了。就这样,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就都处在了,本来就在的位置上。” 你说:“心心,宇宙中的万事万物,从来都处于,本来就在的位置上。它从来都没有失常过。只是,我们不常有这样的从容和开阔,看到它,从来都没有失常过。” 你说:“保持你现在的满足。这就是定。” 你说:“定,就是无所求。甚至,连定的状态,也同样无所求。” 你说:“单词本下面是什么?” 你看着白色封面的笔记本,说:“这是什么?我可以看吗?” 我说:“当然可以。” 你打开笔记本,翻了一会儿。 你说:“有点像日记,也有点像故事。你在写我们吗?” 我说:“是的。” 你说:“为什么写我们的事呢?” 我说:“在我们分离的时候,我就可以到故事里去,继续和你在一起。它只是桥梁。我自己搭建的鹊桥,与你相会。如此而已。” 你说:“心心,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的生命。你要记住,我从未离开,即使是在你连故事也不能写的时候。”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