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六章(25)请君问取南楼月
京城的除夕,仍旧是一夜的大雪。因有老太妃的新丧,南安王府里的除夕,是前所未有的冷清。园子里挂着的灯笼,也是和雪一样的洁白颜色。一起用年饭的,也只有苏准、苏衡与清琼寥寥三个人而已。太平宫中的紫曼也抽不出身来,只按着去年的样子,送出了一份节礼来,另外折下了宫苑里的一枝红梅,又送了一只用金笼子装着的喜鹊来,聊取一个春喜上眉梢的好意。 三个人一处,总觉得分外寂寞。只是南安王府里,这样的寂寞似乎是惯了的。寿康公主还在的时候,苏准常年在外,就只有老太妃和公主两人,还有一个幼年的苏衡。而自从寿康公主过世之后,苏准倒是常在家中,而苏衡却云游在外,又只有他与太妃、紫曼两人。等如今苏衡归来,紫曼却又入宫,而那个始终在园子一隅,守望着儿孙的老太妃,也悄悄地离开了人世。 这样的寂寞冷清,整个王府里的仆妇们似乎也都习以为常,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等着三人用完了年饭再各自散去,脸上的神情始终平静。苏衡父子两人,也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寂寞似的,虽说因为太妃的过世,面上犹流露出戚戚然的神情,却更像是心不在焉,对于这样的日子里的冷清,毫不在意似的。 清琼心里想,或者是因为这样彼此之间的疏远太久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就算是心中有所感触,也不愿再表露出来。这样的一对父子,虽说是极为亲近的,彼此之间,却又总像是隔了一层似的。他们两个都有着自己的世界,有着永远活在他们心里的那个人,也只有那个人,能够和他们共享那样一个世界。而别的人,比如太妃,比如自己和紫曼,始终都在这个世界之外。 这是清琼度过的最为冷清的一个除夕的。往年在家中,方家人丁兴旺,热热闹闹的一家子,再算上那些旁支的亲眷,一屋子也坐不下的。自己叔伯姐妹几个,加上那些年纪相当的嫂嫂、亲戚家的姑表两姨姐妹等人,总能玩耍到一处去。而这样尊贵的皇亲之家,却没想到人丁这样寥落。而这样的气氛里头,嫁过来不到半年的自己,更像是一个外人了。看见这样的冷清,只觉得尴尬。 宴席之间,清琼偷眼瞧见苏准的神情,仍旧和以往一样,平静无波,只是平时就微微蹙着的眉头更紧了些。而苏衡,自从太妃去世之后,不再如以前那样夜夜不归,反倒安心在缀玉林中住下,除了必要的公务以外,与自己同寝同宿,对着自己,也常有温和笑容,甚至偶然有温柔关切,犹如世上每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一般无二。清琼只觉得自己新婚燕尔的日子从那时候刚刚开始,犹如世上许多的夫妻一样,慢慢地开始交谈,也开始有了日常琐碎的谈话。甚至于比之一般陌生夫妻,彼此更多了一种默契和平和。 清琼始终不知道,那一夜老太妃临终的时候,究竟给苏衡说过什么,叫他对自己忽然就不再躲避。只是他对自己那样的温和关切,总像是隔了一层似的,叫自己对他的心意永远也捉摸不透。清琼总是想,或者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彼此也就习惯了,慢慢的,总会有些真心出来。而原本心高气傲的自己,竟然也就因为这样一日一日的温柔关切而觉得满足。这样的婚姻,本来或者就会是这样的,甚至已经是超过了自己的预料。一切还刚刚开始,自己还能再奢求些什么呢? 除夕夜宴很快就散去,苏准只道身上乏了,酒劲儿也有些上来,就先回了居所。苏衡和清琼送了苏准出去,也无心再坐,也就一起往园子里走。园子里如今只有苏衡和清琼的缀玉林里有人住着,其余的地方却也因为是新年,悬着一盏一盏的明灯。只是那样一点一点雪白的颜色,在这样无人的夜里,倒显得有些阴冷了。梅花林里风声瑟瑟,冰下的泉声呜咽,不像是在京城最繁华的所在,反倒像是在荒郊野岭之中似的。 苏衡走在前头,清琼退后半步跟着,一路上也并不说话。苏衡手里提着一盏灯,每每清琼走的慢了两步,就稍稍停下来,等她跟了上来,再抬步往前走,却始终都保持着两步的距离。除夕的夜里自然没有月色,昨夜一夜风雪,那些踏过的足迹,又被新的积雪所覆盖,毫无痕迹。一步一步踏上去,两个人的足音交错落下,那样凌乱的声音,渐渐地就变成了一样的节奏,两个相似又有着微妙差别的声音叠在一起,倒显得没有那么冷清了。
清琼心里忽然有了隐隐约约的安慰,这一个雪夜越过这无人的梅林,比起上一次,到底是有所不同的。不论如何,终于有那么一个人,不是自己身边的丫鬟嬷嬷,可以为自己提着一盏灯,雪夜里走在自己的身前,等着晚了半步的自己。清琼晚上也颇喝了几杯酒,此时忽然觉得心里涌起一股热来,加紧走了几步,走到和苏衡并行的位置上去。一时之间走得太急了些,绾发的一枝梅花簪子落在了雪地里。 苏衡听见一声响,停了一停,看见那落在深雪里的簪子,倒不是什么金玉宝石的贵重物事,反倒是一枝带了陈旧黑色的银簪子,镂空的梅花五出的花样,三五多簇在一处,有全开的还有含苞未放的,难得是勾勒精巧。此时衬着雪,倒像是画纸上头的一小枝墨梅,又像是两边的花枝在雪上落下的影子。 苏衡俯下身去,伸手拾起了那一枝簪子,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把那簪子还给清琼。这一会子风雪似乎更紧了些,带着头上的风帽,也觉得遮挡不住似的。苏衡略站了站,将方才拿在手里的一柄伞撑开了,随手又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了清琼。清琼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苏衡又径自朝前走去。清琼怔了一怔,忙又持着灯笼举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那灯笼摇摇晃晃的,被顶上的伞遮蔽住了,落不上一丝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