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18)天涯无数旧愁根
这底色清淡,点缀的颜色却又娇艳明快,岸上种着一丛一丛的八仙花,或呈清玉样的碧色,或呈凝玉一样的白色,更或有浅紫粉红,颜色温柔如梦。花色几乎透明,每一丛又似乎都略带着不同,一处处地点缀在初夏愈来愈繁盛的绿意里,显得清新雅致。更有几处种着成片的蔷薇,开的热闹繁华,如同天边的云霞被裁减了下来,在清溪翠湖边恣意展开,在夕阳余晖笼罩下愈发明艳动人。那艳色落入水中,比最后的那一抹霞光的倒影,还要明艳几分。 青罗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心神都松快了下来。连日的疲倦和心里不可言说的忧惧,似乎也慢慢地消失了。初夏的光阴静美,园子里空旷无人,似乎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青罗忽然瞧见远处一处花林,也瞧不出是什么花来,只见那白花纷繁如雪,红花娇艳如火,还有几处黄色点缀,各有各的娇艳,各有各的情致,一色儿地密簇簇地盛放,煞是好看。花林之中还点缀着一个小小亭子,如同被拥在各色锦缎之中一般。青罗只觉得这场景似乎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便问砚香道,“我记得你是常爱来园子里四处逛的,这却是何处?” 砚香瞧了瞧,便笑道,“这里原本僻静少有人来,难怪王妃都住进来一年了还不知道呢。这是岁晚亭,这里一带种的都是夹竹桃花。这花从四月里一直要开到六七月里去的,花期最长,颜色也好看,只是这里太过偏僻,这夹竹桃的花又是有毒的,所有来的人也少。王妃难得来了,不如就去里头坐坐。” 青罗恍然大悟,当日自己刚刚嫁进王府,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郑氏。当日她落魄到连饭食也简陋难以见人,而如今,却也没有人再敢轻慢于她。那时候郑氏吟出的诗句,摇摇儿女花,挺挺君子cao。一是适相逢,绸缪结深好。青罗记得,郑氏最喜欢的就是这夹竹桃的花了,连春绿庭自己的小院里,也种的是这样的花。从这诗句里头看,或者郑氏对于上官启,也曾经是有过情意盼望的。只是如今,能和她岁晚长相随的,却并不是他。好歹郑氏心里最看重的究竟是怀蓉,能最后和女儿守在一处,不必顾虑,也不必担忧女儿前程,这样的结局,就算不是“妾容似桃萼,郎心如竹枝,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想来她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 青罗心里只是可惜,当日和自己一起来这里,见过这夹竹桃灼灼而开的,是倚檀和侍书两个。纵然这花期一直能开到七月又如何?她们却是不会再回来了。就像自己身边此刻陪伴的砚香,也以为自己是第一次来。人事的变化,原来就是叫人处处觉得物是人非触景生情,再往后看惯了,也就慢慢地不再有感触。青罗心里想,既然如此,就当做自己今日是第一次来罢,那时候来逛这个院子的时候,自己觉得面对的是新生,如今对于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 青罗便对砚香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坐坐就是,你去给我寻一壶茶来,咱们就在这里歇一歇。”砚香笑道,“这里倒是极好,想必那些人就算是要来寻王妃,也断断寻不到这僻静所在的。”说着便往前头去了。青罗等砚香走远了,自己独自一人慢慢绕过花开正繁的夹竹桃花树,走进了岁晚亭。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在热闹的花树拥簇中的这一座亭台,自身却是最寂寥的所在。仿佛是被锦绣如云包裹住了,其实却是从来无人问津的。外头的人只看见那花开如海,远远地瞧着赞叹几句也就罢了,却极少有人来探访当中的这一点花心。 说起来,岁晚亭并不是观这夹竹桃花的最好去处,虽然在花海正中,却也有了郁闭幽暗之敝处。观赏夹竹桃,最好的就是临花照水,衬着水色山光,那红红白白的娇艳花色,也就更添了几分情韵。若是能绵延数里,千百株红白相间,影入清溪犹如锦带,则更为壮观。就比如这一带的夹竹桃花,本也是临着淙淙夏水,花色入水,水边虽无亭台点缀,却也有曲径蜿蜒,颇能观得此花之妙。然而何以这岁晚亭独筑在这少有人踏足的繁花深处,倒是叫人不解。 然而青罗此时独坐在岁晚亭中,却能体味其中妙趣一二。虽不能赏壮观之美,花树高大,却也没有旁人能够瞧见自己,倒也是自在惬意。周遭都被密簇簇如雪的白花夹竹桃包裹着,只有头顶露出一方渐渐暗下去的天穹,偶然流过一抹带着微红的云。天色虽然是慢慢暗下来,那如雪的花色,却像是越来越明亮了。就如同忽然到了冬日的雪夜里头,只有那雪是皎洁明亮的。只是黄昏时候的雪,还蒙着斜阳余晖,带着几分的暖意温柔。 四下无人,唯有风声过耳,偶有禽鸟啁啾。青罗起初还听着,只是身子斜倚在美人靠上,慢慢地只觉得困倦。心想着总也无人到此,便索性取了帕子覆在脸上,昏昏沉沉的,不一时几乎便要睡着了。忽然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便懒懒道,“怎么去了这么久便回来了,快沏了茶来。”那边的脚步停了,却又不停有人说话。青罗觉得奇怪,便支了身子起来,取了脸上的帕子下来,却见前头一树花后头,似乎站着一个人,瞧着那衣角上的花纹和露出来的一枚凝玉的玉佩,却又不是砚香。若说是郑姨娘,此时她自然是陪在怀蓉身边的,青罗却也想不起来是谁。 青罗见那人只站在那里不动,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却也并没有转身离去。只好扬声道,“是谁?别躲在那花后头鬼鬼祟祟的。”那人闻言,才慢慢地走出来,一边就羞涩笑着和青罗问好。青罗见了来人倒是惊讶,原来竟是方家的三小姐清珏。这位清珏姑娘原本就是温柔沉默,青罗去岁在家时,众人时常一处宴饮谈笑,也不曾见她多说几句话的,如今更是许久未见了。青罗打量了清珏一眼,只觉得数月不见,她倒像是有几分变化一般。那几分温柔沉默还是如以前一眼,举动间那股子娇怯怯的、像是有些畏惧有些怯懦的样子,却像是有了些变化。她仍旧是有些怯意的,被自己瞧见的时候,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比之从前却已经舒展开了许多,对着自己的那一笑,也带着些说不明的韵味。若是一定要说明白,就像是一朵花苞,终于舒开了第一瓣,尽管那花色还不肯叫人都瞧见,却已经能窥见里头敛藏的容颜。
青罗忙起身笑道,“这会子睡着了,倒是叫珏meimei瞧了笑话儿。我还以为是砚香回来了呢,对meimei无礼了。”清珏忙道,“王妃多虑了,倒是我不好,走到这里来,搅了王妃的雅兴。”青罗便拉过清珏的手道,“若是连你们也叫了我王妃,这样身份,我还有什么趣儿呢。不如就和以前一样,仍旧叫我jiejie。你玫jiejie也还叫我二嫂嫂呢,你也一样称呼就是。”清珏红了脸面,仍旧不肯如清玫一样称呼二嫂嫂,却也拗不过青罗的好意思,只低声叫了一声青罗jiejie。 青罗见她不似往日拘禁,也就笑起来,随口便问道,“这里原本少有人来的,怎么你倒独自一个人到了这里?我记得跟着你的是蕴秋、蕴冬两个丫头,怎么也不曾跟了你来?”清珏便笑道,“在屋子里头闷了一日,想着一个人出来透透气儿呢,也就没有带着她们。也不是有意,只是一路顺着夏水往这边走,先是贪看水边的绣球花儿,又看见这边花开的好,也就信步走了过来。却不想青罗jiejie也在这里呢。”顿了顿又带了几分羞怯笑道,“倒是我和青罗jiejie有缘呢。” 青罗点点头,又道,“这些日子我事忙,也不曾问到你们。也不知你们姐妹几个在园子里每日都做些什么?可短了什么不曾,若是有,只管来问我。”清珏摇头道,“也不曾短了什么。只是这些日子,大jiejie总是往前头和韵堂老王妃跟前去,我们也不能常见面。母亲从寺里回来就一直住在家里,说是父亲有要事要商量,也就再没有回繁荫堂里去。前些日子,又接了二jiejie去住了几日,如今还没有回来。所以园子里头,也只有我和董徽jiejie子做伴儿。只是我是个不会和人说话的,只怕董徽jiejie和我在一处,倒有些气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