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6)水流不尽青山影
已近黄昏,微澜的湖面上,渐渐闪烁起点点的金色来。怀慕望着盛装的青罗,乘了一夜扁舟,划过金灿灿的水面,微笑着像自己驶来。那样隆重的装束,他只在新婚的那一夜曾经见过。或者在更早之前罢,在落阳峡的初见,他也曾经看见过这样明艳到极致的青罗。广袖云鬓,嫣然无方。只是比之初见时的决然和高贵,比之新婚时的苍白和迷惘,如今的青罗,渐渐流露出从容和满足的神情来。怀慕只觉得心里高兴,不过短短一年光景,他是何等样庆幸,彼此能够有今日。他愿意和眼前这个人,一起拥有这山河万里,也愿意和眼前这个人,分享自己的人生直到尽头。 怀慕却不知道,此时像自己靠近的青罗,心里又是另一种感慨。她想起了去年的中秋,自己就是一个人在这里等待着他的到来。倚栏四顾,心意切切。而怀慕就是一个人撑了一叶小舟,披带着一襟的月光,来到了自己身边。那是自己往后人生的转折,若不是有那一日他的到来,今日自己穿着这样沉重的冠冕礼服去往他的身边,也不会是这样的心甘情愿。青罗心里明白,即使这盛装是枷锁,此刻自己走向怀慕,依旧和那一日他像自己走来的时候一样,会穿越日月朝夕,升腾向只属于彼此的自由世界。怀慕是那个会让自己自由的人,因为是他让自己明白,所谓自由,未必是挣开自己不得不承担的东西,而是在这样的承担里,追寻更为广阔的天地。 小舟靠岸的时候,青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起裙裾就要往上走。却忽然听见前面开得极盛的一树紫藤花后,忽然传出了一曲琴声。弹的曲调再熟悉不过,尽管没有长歌应和,却也能听得出,是那一夜中秋,怀慕所弹奏过的那一支,自古分功定,唯应缺又盈。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静觉风微起,寒过雪乍倾。孤高稀此遇,吟赏倍牵情。此时虽没有夜月,然而听见这一曲,便知道怀慕心里,也是念起了当时往事,青罗心里只觉得更是温柔一片。 彼时的自己,或者就是听了这一曲,才更明了了怀慕心里所想。只是自己当日所求,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过了今日,只怕从此清光潋滟,再难付于山野渔樵。尽管他曾经许诺过自己,等所有的事情都安定了,就带着自己去追寻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惬意。自己却是清楚,那不过是怀慕许给自己,也是许给他自己的梦罢了。有些东西,一旦选择了,就很难再放弃。譬如自己此时带着的金镯子,不论多么沉重,也都不能褪下。自己所能够做的,只有抓住眼前的满足。 青罗在弃舟登岸的刹那,最后回望了一眼侍书所在的方向。如若可能,她希望侍书能够陪在自己身边,见证自己这一刻的幸福和满足。然而侍书不愿,自己也就不能去勉强。即使是一年前从一个地方来到这里,最后也都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或者静寂地慢慢走完,或者如烟火灿烂一瞬。自己愿意选择的,以前似乎总是后者,如今却也慢慢地趋近前者了。至于侍书,也会有她自己选择的路。 昼夜交替的时候,所有人期盼的那一刻终于到来。这一片土地两位新的主人并肩走来,从夕月亭穿过虹霓桥,最终走上朝晖台,在所有臣民面前,接过上天赐予的权杖和冠冕。青罗扶着怀慕的手,身边的人目不斜视,自己也是一样笔直地瞧着远方,只是他手上的力量和温度,都叫她觉得心安。这和新婚的时候走上嬿婉桥的时候不同,和曾经每一次并肩相依的时候也不同。这里头没有前一次的不安,也没有后一次的甜蜜,似乎是沉甸甸的,却又像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 青罗心里明白,眼前的路,未必会比以前好走。就像自己当日辞别京城远来至此的时候一样,仍旧是前途未卜。然而与当日不同的是,今时今日的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人。青罗不得不承认,即使有侍书陪在身边,在大多数的时候,自己依旧是孤独的。这么多年,她一直需要的,都是一个能和自己并肩而立,心意相通的人。侍书虽然好,在这一点上,却终究是有些缺憾了。或者岁月和阅历慢慢地叫她成长为这样一个人,叫她能够愈来愈懂得自己,却也同时有更多的事情发生,叫她离自己愈来愈远。所幸到了又一次踏上新的征途的今天,她的身边,还有怀慕。 朝晖台上的乐曲换了新的一章,从青罗记忆里的凤凰和鸣,到了如今雍容端肃的大雅国乐。编钟和丝竹的乐声悠长,往无边无际的湖面上散去,沐浴了湖上每一个人的心灵。青罗记得新婚时候,湖上点起无数璀璨灯烛,然而近日的锦绣湖,虽然仍旧有无数臣民翘首而望,却只有一个朝晖台是明亮的,像是世上唯一的日月高悬。在这样的辉光之下,所有仰望的人,只能够臣服和敬畏,只有站在这辉光里的人,才是世间真正的主宰。他们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光明,是迎来明日朝阳的希望,是这个或者会改替时代的长夜里,最夺目的存在。 封太妃给青罗簪上十六树凤凰钗的时候,青罗只觉得发上沉甸甸的的重量,叫她不得不屏住呼吸,努力做出高贵挺拔的样子来。这十六树的金钗,嵌了雕琢玲珑的赤珊瑚和红宝石,每一面俱是光彩夺目,八对十六枝,各不相同却又浑然一体。这一副金钗从上官氏入主蓉城的时候开始,就是传家之物,在盛大的庆典上,王妃带着这象征尊荣和美丽的凤凰钗,贵气逼人,光彩满堂。
青罗在新婚的时候,曾在上官家的记载中读到过这一副钗,还见过图样,却从没有见过谁戴上过。似乎最近的一次出现,就是在上官启和柳芳宜的婚典上,据闻先王妃风华绝代,叫见者心折。记录上还注了一笔,怀慕被立为世子的仪式上,由于王妃身体欠安,也就并没有按着祖制,戴着这一副金钗出现。而在青罗的记忆里,不管是自己和怀慕的婚典,还是后来接见京城来求亲的使节澎涞,这一副金钗,就像是消失在了家族的荣耀故事背后。后来青罗才知道,这一副金钗,在柳芳宜去世之后,就一直被封太妃收在内库,既没有传给续弦的王妃,封氏自己也再没有佩戴过。 在这一副金钗里,曾经有过无数个传奇故事。譬如万众仰慕的婚礼,白首相扶的宁静,也有过杜鹃泣血的哀怨,刎颈赴死的悲壮。每一个佩戴过的人身上,都有过惊心动魄的往事,或者惊天动地,或者不为人知。而不论如何,那么多的人都死了,化成了史书里的尘烟一缕,这金钗却还在,仍旧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代人的身上,是尊荣,也是重担,它就像是另一种王者的冠冕。而这一副见证了上官家族,几乎所有女子的传奇的金钗,一直到了今日,才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 青罗也是此时此刻,才看见这传奇中的金钗,仍旧崭新华丽。怀蓉和怀芷各用锦盘捧着一半站在封氏身边,那些凤凰或飞舞或停驻,却有着一样的眼神,那些眼睛用奇特的金色金刚石雕琢而成,冷冷地睨视自己。而当那些凤凰都停在自己发上的时候,青罗忽然明白,戴上了这些的自己,也该有着一样的眼神。就好像封太妃一样,波澜不惊的高贵,温和从容的眼睛深处,就藏着这样的一抹冷意,穿透一切世情人心,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在封太妃给自己戴上最后一枚金钗之后,青罗长长舒了一口气,偷偷望了身边的怀慕一眼。按照规矩,分封的藩王,可用九毓冕。青罗慌忙中的一眼,只看见垂坠的玉毓背后,怀慕的眼睛深幽,静静注视着面前,刚刚给他戴上望着冠冕的上官启,却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这和片刻之前与自己携手走上朝晖台的怀慕不同,和一个时辰以前在弄月听弦馆给自己奏琴的怀慕更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