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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07)春风不解禁杨花

    上官启处于震惊和恐惧之中,来不及细想,便把柳芳和手里的襁褓接了下来。孩子分明已经死了,紧紧闭起了眼睛,一张脸已经青白。然而裹着孩子的襁褓在柳芳和的怀中捂得久了,却还是温热的,就像是孩子还活着一样。

    上官启不由自主地凝视这怀里抱着的孙女儿,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他并没有真正细看过,莫说是她,她的胞弟,上官家的长孙,他也不曾真正细瞧过。这些日子,他有太多挂心的事情,于这儿孙份上,也就没有太过留心。此时上官启第一次看自己的长孙女,眼睛虽然已经阖上,那眉目口鼻的轮廓,却真真与自己颇为相似。

    这还是他第一次抱着自己的孙儿辈,心里蓦然涌起一丝怜爱,却被更深的悲哀掩盖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孙儿,他第一次抱着她,她却已经死去了。自己有如此多的儿女,却对每一个都无情,远嫁了长女,疏远次女,利用长子来牵制次子。唯一曾经真心相待的,只有怀慕和怀蕊,然而这一儿一女,却都为了自己的母亲,对自己只有恨了。如今到了孙子辈上,依旧是如此无缘的。

    他这一生,负了的人太多,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女人,所以到了最后,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这原本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结果。

    上官启凝神瞅着上官静半晌,抬头瞧见柳芳和清亮柔和的笑容,心里就是刺痛。他心里这样清楚,她却这样的糊涂,这糊涂刺痛了他,叫他悲痛,怜悯,愧疚,诸多情绪在一处,逼得他得几乎疯狂。

    那种疯狂侵蚀了上官启的心,便狠了心把孩子往一边的榻上一搁,闭起了眼睛,冷了声道,“这不是你的孩子,这是怀思的女儿静儿,这孩子不幸,已经去了,你也不要伤心。我知道你心里的结,是把这个孩子,当做了咱们去了的女儿。只是咱们的孩子,从来都不曾来到这个世上,那个孩子早在七年前,就被你和我亲手送上了黄泉路。若是有来生,与这孩子有缘,我们再好生补偿她罢,而这一生,已经太晚了。”

    柳芳和听了上官启的话,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僵住了,一分一毫地褪了下去,渐渐凝固成一个悲喜莫名的神情。柳氏静静凝望着被上官启搁在榻上的小小孩子,眼里明亮的疯狂光焰忽然就淡了,那底下似乎是清醒,却又像是更加深重的茫然。她就那样看着那个孩子,不再笑,却也并没有什么激烈的举动,只是那样怔怔地瞧着。

    上官启心里那疯狂渐渐平息了下去,却唯恐柳氏一时之间又迷了过去,拉过她的手,叫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放柔了声音,又缓缓重复了一遍,“这是静儿,不是我和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已经去了,终究是我负了你,你莫要太过伤心。”眼里是毫不掩饰地歉疚和追悔,就那样直直地瞧进柳芳和的眼睛里去。

    这许多年,上官启从没有这样看过她,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流露出对昔年之事的愧疚来。即使是柳芳和百般刺那个伤疤,他也只是一个人哑忍下来,把旧日的疮口固封起来,任他在里头溃烂,却不叫任何人知道。然而或者是孙女的死,和柳芳和全白的头发,忽然就牵动了上官启冷漠了多年的心,他第一次,对着柳家的人,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真切地流露出了愧疚和后悔。

    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即使他被这愧疚和后悔啃食了这么多年,也已经于事无补了。对着这个神志不清的女人,这个爱了他一生又很了他一生的女人,只有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他才对她吐露了真心。

    上官启的眼神陌生,落在柳芳和的眼里,却直直地刺进了她心里。心里弥漫着的迷雾忽然就散开了,那些迷雾里的期盼欢喜都消失了,露出了血淋淋的事实。柳芳和看清了这个屋子里的一切,是了,这是静儿,是自己从安云佩手里强行夺回来的孙女儿,是她拥有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上天才又夺了回去。

    她亲眼见着这孩子死去,在自己的怀里慢慢没有了七夕,而自己的孩子,却是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世上。那孩子早就被自己,和眼前的这个人一起害死了。而自己,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这寂寞如死的庭院深深,还有一室的宁心草的香气。

    其实如何能够宁心?这些年,她没有一夜好眠,一夜夜都在噩梦里警醒。每夜的梦里,都是沉重的死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几乎能闻得见血腥味,她的亲族的血,她的孩子的血留成了河,宁心草的味道,哪里能遮掩得住呢?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苟延残喘,不过是等着最后的一个结果。

    然而静儿的出现,却又叫她活了过来,她开始有了盼望,这孩子每日都是崭新的,是充满活力的,这样的生机,她的和韵堂里,多少年都不曾有过了。她来着她伸出手去碰被五色细线结住的银铃,笑声比银铃还要清亮。她终于明白了生的乐趣,除了恨,她终于又有了活着的理由。

    她把对于死去女儿的愧疚和怜爱,都倾注在流萤的身上,流萤是她唯一的指望,是她过了这么多年,终于又找到的生的理由,却又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了。在她开始活过来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把她重新打入了地狱,永生永世也不得翻身。

    柳氏看着竟在咫尺的上官启的眼睛,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自持的情绪,是她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终于在这最为软弱的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柳芳和紧紧抓住上官启的衣裳,靠在他的肩上放声痛哭。柳芳和感觉到自己抓着的人微微僵了一僵,却分毫也不曾动,任由自己抓着,像是永远都会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般。

    她抓得那样紧,连着衣裳皮rou和骨骼都抓紧了,分明是恨,却又是站立着的唯一依靠。此时此刻,上官启就是她在无边的绝望里,所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不论她对于他的感情多么复杂,至少他是明白她的,明白她为何疯狂,为何痛苦,明白她葬送在仇恨里的岁月和热情,明白她在恨之下,从来也不曾忘却的爱。

    她在这灭顶之灾的死亡下面,再也没有力气去维持这么多年来,一直拿来武装自己的冷漠,她太累了,连这最后一分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哑忍了这么多年,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犹如岩浆翻滚,要维持着这样的冷漠,是多么的难。

    她心里有太多的东西,日日夜夜煎熬着她,就在那毫无波澜的平静下头,每日每夜都是冰火交煎。她为这痛苦煎熬了这么久,耗尽了全部的气力,而到了今日,再也煎熬不住。她只有放声痛哭,哭她已经完结的一生,哭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爱情,哭她这些年经历的纷至沓来无穷无尽的不幸,哭她所期盼的一切,终究都成了空。

    上官启感觉到柳芳和的眼泪,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渐渐浸湿了他的衣裳,渗到了他的皮rou上。那眼泪如此烫,几乎烫的他心里也惊跳起来。这个女子,有着柳家人世代相传的血气烈性,她这一生,和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jiejie一样,从不曾在自己的面前服软过。即使是多年前获知了不堪的一切,她也和她jiejie一样,用了最决绝的方式和自己斩断一切情缘。

    然而这一刻,她却忽然这样软弱,像是要在自己的面前,流进了一生的眼泪一般。而自己辜负了她的一生,如今所能为她做的,也只有在她最为软弱的时候,任她发泄这么多年积压的爱恨。而对于她的jiejie,他这一生最爱的那个女子,他却什么也不能做了。

    直到如今,他才渐渐明白了承认了自己的后悔和愧疚,然而不论是对柳芳和,还是对柳芳宜,他都已经不能补偿。柳芳和和自己走到了如今这样,早就不能回头,而柳芳宜更是用死亡隔断了所有机会。他在方才的疯狂里头,对柳芳和说,这一生,已经太晚了。

    太晚的,何尝是对那个死在柳芳和腹中的孩子?他一生做错的事情太多,如今渐渐明白了过来,却已经晚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他什么也不能做了。柳芳和还能将这么多年的压抑痛哭宣泄,而他却连眼泪都不能流也不会流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忘了如何流泪,他的眼泪,都在高处不胜寒里,渐渐地凝成了冰,再也不会落下。柳芳和的眼泪这样烫,这样的温度,是自己再也不会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