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06)去年今日杏墙西
(今日双更,祝大家五一假期愉快,五一回见) 青罗笑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我这就去收拾收拾,我瞧你也最好换一身衣裳再去,我也就罢了,你可是未来的王爷呢,别叫人小瞧了去。” 怀慕笑道,“难道我像现在一般随便穿一身衣裳,就不是未来的王爷了不成?” 青罗掩口而笑道,“是是,你不拘穿什么,都是王爷的样子。可别在这取笑儿了,快些去吧,若是迟了,可就显得咱们不成了礼数了。” 怀慕一笑,也就自己去了。裴梁有些事情要和怀慕说去,也就一起先走了。青罗也自去按礼数换了一身衣裳,细细描画了妆容。 青罗和怀慕到敦煌城中的昌平王府的时候,这座城池已经彻底苏醒过来。街市上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蒙着面纱却半露藕臂的西域女子,面纱下的笑容如朝阳明媚。无数的奇珍异宝,或者在集市上展露光亮,或者不为人知地溜走了。有些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又有些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或是死亡。 这一切繁华尘世的景象,在昌平王的府邸中都瞧得分明。说是王府,其实一切规制俱是敦煌王室留下的宫殿,奢华灿烂光彩夺目,却又带着敦煌王族特有的神秘。 王宫处在敦煌城的最高处,而王的殿阁,又处于整个王宫的顶层,这也是整个敦煌城的最高处,下面尘世的一切,在这里都纤毫毕现。 然而王宫顶层的一切,却都被隐匿在夹着金丝银线绞出来鲛绡帐的背后,从地面看过去,只觉得是朗日晴空下一抹流动的银光,却看不清那奢华背后的人。 此时鲛绡帐之后,有一个女子正默默地端坐着俯视众生。蒙着轻薄的面纱,额上缀着无数珠玉珊瑚串成的珠翳,一络一络地垂到眉下,遮掩住了眼眸容颜。 那女子不是寻常中原人的装扮,倒有几分像敦煌常见的那些胡姬。一头乌发用一朵金莲花笼在脑后,却又肆意地撒了一肩。身上也穿着一件纱衣,浅浅的银色流动,里头的金色西番莲花隐约开放。 女子伸手轻轻拨开王宫四周笼着的鲛纱,手腕露出来,颜色比寻常女子更要白皙几分,如远处山峰上的积雪一般。腕子上笼着十个细细的银镯子,皆是用极细的金银丝绞出来,缠着细碎的铃铛,抬手间便有轻细的铃声响起。 女子立起身,微微转了转身,面上的珠翳飞扬起来,露出一双眼眸,竟然是湛蓝的颜色,犹如日泉的湖水一样,却又更深邃几分,那蓝色一层一层地深下去,眼波流动之间,就叫人目眩神迷。 面纱下的容颜依稀可见,轮廓精致绝俗,却自有一种英挺深刻的风度,一望既知有西域番邦血统。那被遮蔽了一层的朦胧容颜分明极美,却又瞧不出年岁来,只觉得气度高贵,又带着一种寻常闺秀不曾有的娇媚,举手投足间,那韵味就和铃声一起,细细碎碎地无处不在。 这女子就是这座城池新的主人,三日前大婚的王妃玲珑。此刻她坐在这里,俯视着底下的芸芸众生,心潮起伏不已。 玲珑想起自己第一日登临此处的心情,那种带着悲愤的澎湃激动,至今也仍然涌动在自己心里。自己这一生,从出生到现在,无时无刻不梦想着站在此处,到了此时这梦想终于实现了,她终于在此处俯视着一切,成为这座城池中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这座王宫的繁华,她从出生的时候就梦见,却到了十五年后的今天才终于亲眼看见。而她的十五年,是自己漫长的一生,却也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她的家族,梦想着站在此处已经百余年。 百年前在战火血光中仓促的告别,这一别,谁曾想就是漫长的百年。她从小听着这样的故事,听着那些玉座珠帘之上的辉煌,听着那些充满着血泪仇恨的别离,听着那些充满着狂热向往的理想。 玲珑活着十五年,人生的全部,便是这些故事。她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她所有的亲人,见过的不曾见过的,他们人生的全部也都是这个故事。他们教养她保护她,同时也把这些故事说给她听,在她还朦胧无知的心里种下狂热的种子。 而在她只有七岁的时候,这些人就和那些故事一起消失了。再也没有人和她说这些故事,说那些带着金玉光泽的绮艳传奇,说那些带着绝望痛苦的百年飘零。她的世界一夕之间就寂静了,然而那些故事,日日夜夜在她耳边响起,再也没有止息。她眼前所见,耳边所响,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而这一日,所有人都已经成了故事中的一部分,而自己却成了这个故事的终结者,成就了这个故事的最终结局。 玲珑没有姓氏,在这十五年间都不曾有过姓氏,而到了今日,她又重新拥有了血脉相传的,最为高贵的姓氏。她没有姓氏,她和她的家族,终于等到了这一日,重新以敦煌为姓氏。玲珑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备好。 明明她已经准备了十五年,从出生的时候就一直为这一天准备着,然而真到了这一刻,被簇拥在这个世界的顶端,她忽然觉得有些惶恐。那些百年的辉煌和痛苦,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叫她举步维艰。她还只有十五岁,即使准备了这么多年,她也仍然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叫年少的她无法承担。 她回到了这个属于自己家族的位置,拥有了自己和家族百年来梦寐以求的尊荣,然而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她去承担。她成为了高氏的儿媳,成为了昌平王妃,她是一个女人,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她自觉自愿地走上了这一条路,没有人逼她。然而从没有人问过,这一切是不是她想要的。玲珑有时候会想,如果真的有人问她,她会如何说?或者她仍旧不会拒绝,而是仍然和现在这样,含着笑走上这条命中注定的道路。并没有人逼她,这不过是她血脉中就传承下来的使命。 那些传奇也是她的传奇,那些痛苦也是她的痛苦,她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当她站在此处的时候,那种激动狂喜也是发自肺腑的。玲珑定了定心,微笑着想,她的梦想已经实现了,她的家族的百年痛苦也完结了,她不该感到惶恐不安。她只是还没有习惯罢了,没有习惯这突然而来的尊贵,和随之而来的责任。 玲珑正听见后头有人低声回话,说是永靖王世子和世子妃到了。玲珑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轻轻摘下了面纱和珠翳,吩咐宫人把上官怀慕和青罗请进来。宫人领了命下去,玲珑慢慢走到屋子里摆着的麒麟香炉跟前去,伸手抓了一把香料进去,那种香味奇异悠长,浓郁热烈。 这种香气,也有百年间不曾出现在这个王宫里了。这样浓烈奔放的郁香,想来是中原人所鄙弃的。那些人信奉着森严的礼教,喜欢的也都是那些淡雅清幽的香味。而此时此刻,唯有这样的浓香,这一种属于敦煌王族的香气,才能叫玲珑觉得安心妥帖。她本就是番邦女子,敦煌王室的身上,原本就有这西域胡人的血,她以此为荣。 她有着世代相传的湛蓝眼眸,市井之人都以为是寻常胡姬的眼睛,然而真正有识见的人却看得出,那种不带着一丝杂质的湛蓝,是在传奇中消失了的敦煌王族,最为高贵血统的证明。 青罗走进玲珑寝宫的时候,那股子浓香便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那是异域的香,浓郁的甜香里头渗着些冷意,带着几分魅惑人心的力量。青罗不止一回走进这一座王府,第一次是在攻陷敦煌城的时候,第二次是新的昌平王继位大婚的时候,如今这是第三次踏足此处了。至于玲珑,她也见过几次,玲珑是个与自己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的女子,容光绝世,颠倒众生。分明只有十五岁,却丝毫不见稚嫩,那容颜眼眸俱是清冷如霜雪一般。 青罗正想着玲珑,就听见帘子背后的女子声音响起。那女子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奇异的卷舌音。玲珑从帘子后头走出来,即使是见了数次,青罗也仍旧被玲珑的容颜震慑住。青罗自认也算是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美人的,环肥燕瘦,桃红李白,各有各的风韵美好。只是玲珑,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般。 玲珑对青罗笑了一笑,请青罗和怀慕坐下,又叫宫人端出三盏酒浆,用琉璃碗盛着,颜色嫣红如玛瑙,折着璀璨剔透的光。玲珑轻轻笑着,伸手取过一盏来慢慢饮着,“这是王宫地窖里藏着的红葡萄酒,从夏至冬都用冰镇着,如今天气虽然还没有热,若是等夏天再饮,风味更是好呢。我才叫人取了出来的,你们先尝尝。” 青罗也笑着取过一盏,“我在家也曾尝过这个,只是没有冰镇着,倒是大大不如这个了。其实若真说起味道,也就不过如此,倒是颜色鲜亮好看。”怀慕也呷了一口,笑问道,“王妃这几日来这里住着,可还觉得习惯?听闻昌平王又病着了,不知今儿可好些了?若是有什么不爽快,还是早些调养的好。” 玲珑笑了笑,又喝了一口,不以为意道,“这西北上下,谁不知道高羽是个只有半条命的人,这病根儿也不说一日两日就种下的,哪能就这么好了,也不会有什么不好。世子和世子妃也不必担心,自然有大夫替他瞧着的。” 青罗和怀慕听了这话,也都觉得有些难堪。不论玲珑是因为什么嫁与高羽,究竟是名正言顺的昌平王妃,如今在外人面前说起这样的话,也总是由些不妥。只是见她神色平静,也不好说什么,只当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 玲珑见二人神情,却忽然嫣然一笑道,“世子和世子妃不必觉得为难,我原本也没有把你们当做外人。我如今做的这个王妃是个什么境况,旁人不知道,你们还能不知道么?”垂了垂眼睛,又道,“至于我和高羽,也不过就是个名分罢了,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三人都默然了一时,玲珑又笑道,“今日请两位来,是有个要紧的人,要请两位见一见呢。这些闲话不需多提,这就请了出来。”又对怀慕笑道,“上官世子只怕做梦也不曾想到,这是个什么人呢,等一时见了,自然欢喜。” 怀慕一怔,自玲珑与自己接触一来,一直是如雪山冰湖一样冷的模样儿,原本就是脱俗的容颜,衬着这样的神情,更是瞧不出年岁来。此时莞尔一笑,却像是十五岁的少女,婉转清扬,言笑晏晏。 怀慕和青罗都是呆了一呆,也不知是什么人,能叫玲珑露出这样的笑容来。玲珑又是一笑,“罢了,那些丫头去请,她未必就肯出来,不如我亲自去请了,你们在这里坐一坐,自便就是。” 说着也不等二人答话,便起身提了裙子跑了出去,身上的铃铛细碎地响了一路。那些金银线的华丽衣裳,随风轻轻飘起来,而玲珑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温暖清亮。 青罗和怀慕对望一眼,半晌青罗才道,“玲珑是敦煌王族的后人,会与你身边的什么人有来往?瞧着她的模样,似乎还是极为亲近的人呢。” 怀慕思索了半日道,“实在是不知道有什么人。这事情我瞧着颇有几分蹊跷,也不知这玲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倒叫我都猜不透了。” 青罗想了想道,“说起来咱们这回能轻而易举地拿下敦煌,和这位玲珑姑娘也颇有些关系,若不是她,只怕还要多费许多周折,更要多死许多人命。只是以前也没听你说起过这位敦煌王室的女子,如今忽然就到了眼前,到底是有些突兀,连我也觉得颇有几分古怪。这女子从名不见经传之人,忽然就成了敦煌王室的公主,这才几日,便又成了昌平王的王妃,也着实不是一般的女子。不过我冷眼瞧着,这位玲珑公主对咱们,也不像是有什么恶意,这一个月以来,对咱们也颇有助益的。你若是实在想不出她要你见的人是谁,不如好生想想,当日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或者就能想起谁和她有关系了。”
怀慕点头道,“说起这位玲珑公主,与我认识也没有多少时日。你还记得在正月里头,咱们好容易从松城脱了身,那个时候,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便是这位玲珑公主从敦煌递过来的。” 青罗一惊,“那她信里都说了些什么?”怀慕道,“她那时候说,知道我们要从松城挥师北上奇袭敦煌,说她是敦煌王族之后,知道敦煌城中的密道地宫,能帮助我们兵不血刃地拿下敦煌城。” 青罗蹙眉道,“这样大的事情,你又从没有听说过玲珑这个人,如何就信了她?若是个骗局,岂不是要被内外夹攻了。那个时候连任连云也都还没有回到敦煌,西北诸人,也还都蒙在鼓里,她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怎么就知道了这样的机密?” 怀慕摇头道,“当日她是如何知道这样的大事,我也没有想明白。只是见她知道的太多,就算是不信,也不能听之任之。若一切真如她所言,玲珑的存在,在当日就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当日,我才悄悄遣了文崎,带着最为精锐的一批人潜入敦煌,去和这位玲珑公主见面。” 青罗惊道,“文崎哥哥是太妃的人,却不是你的心腹,怎么这样的大事,不叫董余去,反倒是叫他呢?若是文崎哥哥真是对咱们有什么异心,更或者这位玲珑公主就是谁安排到咱们身边的人,两下里串在一处,轻易就占了西北战局的先机,到那时候,你又要如何是好?” 怀慕笑道,“我自然也知道这里的厉害,所以当日跟着文崎的人,全部都是我的心腹,暗地里日夜盯着他的。” 青罗笑道,“那既然不放心,又何必叫他去呢?”怀慕慢慢道,“你也知道,在松城的时候,咱们压住了方家的势力。方家的势力,一半在方正端的手里,还有一半,就在方正同的手里了。而方正同只有文崎这么一个儿子,他手里的兵力,自然就是文崎手里的了。而且文崎和文峰兄弟不一样,他是姑姑的儿子,是太妃的外孙,与咱们家的关系,更是紧密许多。也因为这一层的亲缘关系,方正同虽然是方家的二子,其实在方家地位举足轻重,除了方老将军,还在方正端之上。我们要是想彻底收服方家的心,就要先收复文崎的心。收复了文崎的心,就是收服了整个方家。所以我才派了他去做这样的要紧事,以示对他的信任倚重。” 怀慕顿了顿又道,“他若是明白我的意思,自然就会好生办了这一趟差事。若是有什么异心,有那些人在他身边,也就能——”语声未落,见青罗震了一震,怀慕便咽下了下头的话,笑道,“只是我心里明白,文崎对咱们是没有异心的。” 青罗却道,“他是太妃倚重的人,你如何能肯定他对你之心?”怀慕笑道,“我并不确定,我所能够确定的,其实是文崎对你的心。”青罗讶道,“你这话我说的就不明白了。” 怀慕饮了一口酒笑道,“其实这并不难明白。文崎与我们不同,他就像是一把利剑,纵横天下且无所畏惧,寻常人收服不住,也不是什么利益诱惑能够驱策的。他效忠于太妃,是因为他是姑母的儿子,太妃的外孙。而除此之外,这柄利剑就只有一个剑鞘,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能降服得住他,那个人就是你。” 见青罗惊讶,怀慕又笑道,“我一眼就能瞧得出,文崎对于你,是又敬又佩的。这原本也不奇怪,你去年做的事情,寻常男子都不能为之的,你却举重若轻,言谈举止尽显从容冷静。只看文崎对你言听计从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一路从蓉城护着你北上,已经对你心服口服。他那样的人,等闲不把谁放在眼里,而一旦服了谁,也就是百折不回的忠诚。” 青罗叹了一口气道,“若是真能这样,也就罢了。”顿了顿又道,“那你对文崎哥哥的这一番试探,也算是成了罢?” 怀慕点头道,“文崎到了敦煌,对玲珑公主也是多番试探忖度,后来我们和玲珑里应外合,若不是文崎在那边替我瞧着,我也不敢十分放心。那时候文崎和我叫他带去的人都在玲珑身边,若是她有什么异动,他们也就能当机立断。好在后来的事情,一起顺遂,文崎也就和玲珑一起,在敦煌城中和我们里应外合,轻而易举拿下了敦煌。” 青罗道,“玲珑所说的敦煌之谜,想来就是敦煌王宫到隐园之间的这一座地宫密道了。咱们当日攻入敦煌,咱们就是因为从隐园中悄悄进入地宫密道,从内里突袭了敦煌王宫,这才一夜之间拿下了敦煌城。只是我还有些疑惑,玲珑是敦煌王室的后人,知道从敦煌城外,如何破除迷障进入隐园的法子,这本来并不稀奇。可这地宫密道,却是高氏所修筑,并不是敦煌王室所为,她自然不可能在家族所传的秘策言谈里头得知这里头的许多机关奥秘。” “玲珑当日所绘制的地图,我也曾经见过,何处有机关埋伏,何处生何处死,甚至于地宫中暗卫的轮值时辰,也都一清二楚。这些机密,我这几日听这里的宫人说起,只有高氏家族继承王位之人才知道的,高逸川对高鸿不甚喜欢,连他至今也并不知道,玲珑一个十五岁的女子,却又怎么知道这许多机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