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2)红笺写尽寄无因
她本来觉得这样便足够了,然而忽然有一日,那个人却又不来了,她一直在那里等他,他却再没有出现。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似的,一个人独坐,却没有明月独照抚琴林下的情致。她的琴已经精进许多,她知道都是因为那个人的指引。而如今那个人不再来了,她竟然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抚琴。她曾经已经懂得为自己奏琴而没有任何**任何所求的道理,而如今,她竟然又无法平静下来。等了许多日子,他始终不曾出现,而终于那一日,她到那里又听见那个琴音,而这一次的调子她极为熟悉,竟然便是她当日所奏的松风,往复只奏着这一支曲子。依着往日,她本该驻足于此,与他合奏的,然而今日她却像着了魔一般,一径往前头去,直到他面前,刻意地屏住了呼吸放慢了脚步。而弹琴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靠近,直到她立在眼前,琴声才停住,抬头望向她,面容在月光下圣洁如神佛,平静如水的眼中却有着一丝属于凡人惊讶神色。 她竟然是识得他的,甚至见过许多次。从跟着祖母上山来,每次从府中回来,总是他来接她,就立在那山门下头等她,不管是落叶满阶红不扫的时候,还是空山新雨露苔滑的时候,或是夕阳落山,或午后晴空,或疾风骤雨,或大雪封山,他却是始终不变的那个人,矗立在那里,犹如佛陀一般平静安详。她依着规矩并没有去仔细瞧他,而他也只是躬身一礼便转回头去带她进寺里去。故而尽管见过多次,他的面容她并不清晰,然而那一个背影和一抬头的眼神她却记得分明,犹如亘古不变的海水,深邃而平静,那是她低眉敛目也能察觉到的眼神,似乎无处不在似的,如宝殿里头佛的眼神。这一晚是她第一次瞧见他的眼神里头有惊讶的神色,却是因为自己。坐着抚琴的人立起来,依旧似往日一般对她行了礼,她却微笑起来,走上前去,第一次仔细注视着他道,“我不曾想到是你。” 后来的日子仍旧与以往一般,他们每夜来此奏琴相合,他也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份避讳不再来,却再不见面。然而每次她无意间见到他,脸上虽然不露出来,心里却多了许多熟悉的感觉,那个在她心里曾经像佛一般疏远的,如今也似乎有了更多人的气息。他仍旧是那样,缁衣清减,温厚平和,明明穿梭在这人世间,却像是不属于这里似的。他看见她的时候,仍旧是旧日的模样,低头合十,如观音手中的柳枝清露。而只有在夜里,深林明月之下,他才能与她那么近。她想,这就是知音了吧,随着自己琴技的升华,她渐渐也在他的琴声里听到了更多的东西,他是随着山林一起呼吸的,他的琴就是这松风竹露,明月星光,世间万物。悲也罢喜也罢,他早在这里忘却了自身,只和整个宇宙洪荒一起同在。她跟着这样的琴声走,内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安详。她曾经在这里觉得寂寞,然而如今,她只觉得平静。若是能这样终此一生,她也觉得十分满足了。那一夜她曾经问他,为什么要教自己弹琴,他回答,因为自己的琴声里有一种本真的东西,安静祥和,虽然琴技生疏,这一分琴意,却是难能可贵的,没有**罪恶,纯洁如初雪。 她在山中的岁月从那以后就变得不同起来,山林静寂,琴声相伴。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自己还是孩子一般的年纪,而岁月渐渐过去,这样的琴声几乎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渐渐沉醉在这样的日子里,以为这样就可以天长地久,得这一世的安详,再不必在这红尘肮脏里头沉沦,就像这不凋的青松,永恒的风月,和这个似乎在岁月中凝定的人一般干净。然而究竟事不如所愿,她仍旧被卷进这红尘扰扰里头去,她有自己无法舍弃的人,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即使再眷恋不舍,她也没有办法。这一次上山来,她依旧往那里去,然而那个人却再奏了一章之后停下来,像是思索着什么,终于自己走到她面前来。这是在这里她第二次瞧见他,依旧是那样的面容,可眼神里头这一次多了一丝担忧。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用那样悲悯的眼神望着她。而她却又笑起来,一如那一日在这里初见,她抬头望着林间的月色,轻轻地跟他说话,关于身世,关于处境,关于筹谋,关于无奈,关于母亲。她在他的面前没有秘密,她知道他听得出她琴声里的不安、痛苦和**,所以他才会破了例到她的面前来。可是没有用的,即使是他,也拯救不了自己。她必须要走,去另一个不愿去的地方,离开这些年好容易得的一份平静,去走未知的前路。她究竟与他不同,他真正是属于这里的,是这山中的一只自在云雀,而自己的处境无论如何难堪,却终究是钟鸣鼎食之家的黄金鸟,她于这山林,不过是阴差阳错的经过而已。 那个人一如既往的没有说话,只是眼中的悲悯神色更加浓重,却又带着几分理解劝慰,甚至于有几分无能为力的惭愧。她瞧得分明,却也只能无声微笑。从那一日以后她再没有去,她知道她的琴声已经不再纯粹,她有**有谋算,她不再是他的知音,她不能在他面前再奏琴,而白日里她也没有再见过他。太妃决定回王府之后,临行的最后一夜,她却又抱着那一张松风去了松树林。她不知他在不在那里,自己这些日子不在,他是否如多年前的自己一般,在这里徘徊等待。她不管不顾,只奏了最后一曲,没有人的指引,她只随手弹拨,曲中的意思,便是诀别。不论他听得到也罢,未听到也罢,这便是告别,她或者再也不会回来。第二日下山,因为太妃出寺,方丈带着一干弟子都在山门前恭敬送行,她轻轻扫了一眼,他也在那里,眉目低垂安详一如往日,不见丝毫波澜。她微微一笑,是了,他本来就是如此,如佛陀慈悲永恒,与世间万物同在,那些为自己刹那闪过的波澜,也都是浮光一现,转瞬便消弭于无形。这样就好,至少仍旧有一个人,在这万壑松风之中得一份平静。而对于自己,这样的年岁,在手中只留下一张琴,一夜松风的记忆而已。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此后春草年年碧,却不知王孙能否复来归?
中秋之后出了这样大事,外头不管是如何的风起云涌,府中却似乎平静下来了。园子里的众人都是年轻女子,也不过每日一处说笑玩耍。太妃喜静,竟是不叫任何人去请安说话的,只有怀蓉偶然去一遭儿,太妃还说,好容易回来,多和姐妹们一处玩笑才是,也不叫时常去的。后来众人都道如此实在心中不安,才定下每逢初一十五才叫阖家女眷都去请安说话的规矩。然而青罗心里却不甚平静,怀慕这一去,也不知路上如何了,心里头难免记挂。算来他这一去也已经近两月,早到平城,然而音讯却几乎断了。本来虽然山路难行,飞鸽传信却也不算艰难,然则这些日子竟然连绵下起雨来,道路泥泞难行自然不必说,连飞鸟也难以飞翔传信。莫说这些不要紧的家书,听倚檀说连王爷想收到前方的战报也是十分艰难,而传出来的战报也十分不好,本来就失了先机,又遇这样天气,被对方先行占去易守难攻的地方,实在是大大不利。此时王府外头其实已经陷入一片焦灼不安的气氛,却对里头封锁了消息,府里头众人犹自蒙在鼓里,不知者反而没什么好忧心的了。若不是董余悄悄叫人传了信进来,自己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而如今这样,就算知晓了也不过添了烦恼罢了。初一十五两日去给太妃请安的时候,却又见她面上十分平和,也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为了安抚众人心绪刻意所为。 青罗也去过柳妃处几次,见她也是心里头不安,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倚檀传进来的信倒是比王爷所说给众人的更详细些,因飞鸟不便,遣了信使来送,来往也耽搁了好些日子。信中多是一些部署,也为着防人拦截用了含混的句子暗语,惜字如金,自然更是不会对自己有什么话的,只对自己与柳妃一起道了平安,只说不防。然而那字里行间的紧迫,可见是艰难了。自己也曾提笔写了好些信件,却总是没有寄出,一来如今战时通讯不易,二来这些话究竟也不好意思叫外人去寄送的,也就罢了,只寻了一个小檀木盒子都搁在里头。。三来虽然有许多话要说一般,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只能借着古人诗句略略抒发一丝情绪。后来渐渐成了习惯,每日就当做习字一般,细细写了许多诗词歌赋,或短或长,却总是两地相思的句子。字体或颜或柳,篇章也长短不一,只是每日必写,渐渐地心也就静了,想来他那样的人,该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自己只要安心等待就好。前头战报点点滴滴地传回来,虽然战局不利,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