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6)芭蕉叶上鸣秋雨
上官启听了这话,忽然就沉默了。伸手取过搁在旁边的琵琶,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繁密的缠枝月昙花样,手指不经意地掠过琴弦,漫出极轻的一声鸣响。外头的世界,果然是繁华耀眼却又纷繁复杂的。纵然活的光鲜,也不过是冷暖自知了,谁又知道谁的艰难呢。这些年,这样多年,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当真是遗世独立了。那样的时光似乎没有在她这里留下任何痕迹,而自己,在偶然对镜的时候,才发现华发生鬓,岁月无情。那些满地的雪白的花朵,像是积雪覆盖了这个岛屿,被世界上的所有人遗忘,甚至于他也忘怀了。然而这样的雨夜,莲花都谢了,他忽然觉得这样空落。只有那一池白莲还犹自绽放,而他却不敢再去瞧,那样纯净的白色,他是再也寻不到的了。而只有这里,还留存着他心里那一抹柔白如雪,那么干净,他忽然那样期盼见到她,而雨夜尽头的这个人,还能这样微笑着为他打开门扉,已经是他心里最大的安慰。这个疾风骤雨的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只有这里能叫他休憩,愿意为他打开一扇门。上官启轻声道,“瑛寒,你为我弹一支曲子吧。” 瑛寒微笑着问,“还是那一支吗?”他点点头,瑛寒先就往内室去,取过一个香炉,又从一个小匣子里头取过几块香料搁进去,随手点起。熟悉的花香氤氲出来,淡淡的,却叫人安心,是月昙花的香味。上官启凝眸道,“这么些年,你还用着这一种。”瑛寒笑道,“原也习惯了,再者是自己所制,到底觉得舒心些。你若不喜欢,我这里可也没有旁的了。”上官启道,“这么些年,你也只喜欢月昙。”瑛寒舒手取过供着的一枝,“月昙本来是冰雪里的花朵,最是清洁纯净,又自有一股能安宁心境的香味。虽然颜色清冷,却落雪即化,温润不染,始终如一。如今虽也能在蓉城这样潮湿温润的气候里开放,只是这样的气质是不会改的,在哪里都是一样。一生何必要那么多的花红柳绿,能有这样始终不改的气韵,也就足够了。我所珍爱的,不过是这一种安宁罢了。”说着便接过便接过上官启手中的那一枝琵琶,拢在怀中,也不在说话,自顾拨弄起琴弦来。 上官启啜饮着手中的一杯清水,极淡的味道里头还隐约带着冷意,就和瑛寒的琵琶声一样。婉彤的琵琶弹得也极好,技艺娴熟,曲中的情韵也拿捏得极为精准,令人动容。昔年传言秦氏在闺中,曾在父亲寿宴上在珠帘后为父亲贺寿弹奏了一曲,满场宾客皆为之震动,以“弦动紫皇,石破天惊”赞誉,从此秦氏有女,在西疆也算是极为著名了。而瑛寒的琵琶却不同,那琴音就如她的人一般,似乎无情,又似乎有情。弹琵琶的女子眼也不抬,自顾转轴拨弦,却又似乎情绪也不在琴弦上,像是无心,然而周身却有一种强大的力,叫听的人深陷其中。缓慢的曲调,淡然的弹拨,仿佛就是慵懒地随手一挥,平静至极,然而仔细听去,像是在那样无边的雪地里头,起初是茫然,而后似乎是清醒,无论多么炙热躁动的心,也安静了下来。 这支曲子,他十几年前便听过,然而至今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每一次请瑛寒单独为他弹奏一曲时,她总是弹奏这一曲,无题,无心,无意,却总能叫他得一时的平静。十三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她,似乎也是这样的,这样的曲声,这样的人。冰天雪地里比冰雪更冷的女子,种着和冰雪一样的花朵,然而那极冷的深处,却依稀有一种东西,温暖安定了他不安的情绪。这么多年过去,他想要的所有都已经得到,然而仍旧是她,在这样不安的时候,叫他平静下来,一如当日,犹如昨日。 上官启没有说话,瑛寒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是信手徐徐地弹奏着,到后来几乎连曲调也不再有,只是随意而为。不知过了多久,听琵琶的人,慢慢伏在案上睡着了。而她似乎也没有察觉,仍旧是低眉闭目,轻轻地,却丝毫不停止地弹奏。雨势越来越沉,然而这一间陋室,却这样安静,远离了人间,远离一切纷扰。 第二日晨起,怀蓉便要辞了家中诸人回重华寺里头伺候祖母了。一早起来便去已经和父亲,柳氏先前已道不必拘礼,其余的人本就不用管,怀蓉从启怀堂出来便往郑姨娘的屋里去了。郑氏似乎一夜未能安枕,眼圈儿犹自带着红,见女儿进来,忙忙地拭了拭眼角,笑道,“这么早便来了,我还当你要再晚一会子呢。”说着便叫静儿进来伺候。怀蓉笑道,“山上究竟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还是早一些的好。”郑氏点点头道,“很是,也别叫太妃说你懒怠。只是这一次谁送你上山去?雨天路滑,那起子小子们也不知能不能照料好。”怀蓉走上去,从静儿手里接过帕子绞了绞,递过去道,“母亲放心,前番是董余大人接我下的山,如今二哥哥还叫给送回去呢。董大人最是谨慎的人,断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郑氏闻言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皱了皱眉道,“这样我更是不放心呢,就为永慕堂的事情,闹出多大的麻烦,如今好容易风波过去了,我们更改谨慎才是,怎么好叫他送呢,没的更是落了别人口舌,招惹是非,依我说,还是不要叫他送的好。”怀蓉沉默一瞬,随即笑道,“母亲太多虑。前番二哥哥叫人来接,是少有之事,有心人自然注意,这一回既是二哥哥接了我下山,自然也该送回去,本是理所当然,有什么好说的呢。何况我去父王处请安辞行,大哥哥二哥哥都在,我本也没提这个话,是父王说这几日多雨,上山多有不便,又不好叫祖母久等,叫哥哥们妥善保护着,又道既是二哥哥派人接了,也就送回去,旁人是不会乱嚼舌根子的。”郑氏点头道,“既是这样我也放心些。只是瞧你父王,这几日对你倒是上心了些,我心里也算安慰。只是你父王他,”郑氏迟疑了一瞬,又道,“你父王性子硬些,对儿女们心思也不见得知晓,这喜欢欣赏也不见得便是好事。”
怀蓉知道母亲的意思,也就点点头,笑道,“母亲昨日不是说要给我做几样点心?让我瞧瞧,先尝一尝。”郑姨娘笑着命静儿取了来,细细叮咛道,“你先收着,带上去慢慢吃。山上究竟清苦些,湿气也重,你切记要好生调养身子,别落下什么不好,母亲不能跟你一处,你自己要知道照料自己还有太妃,母亲不指望你别的什么,只要你平安顺遂。”怀蓉心里叹息,自己瞒着母亲,也只是为了她得一份心安,然而母亲期许的平安顺遂的日子,从此不再有了。然而母亲却始终不明白,如果母亲无法活的尊严平稳,她的平安顺遂,不过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和煎熬罢了。 郑氏又絮絮说了半晌,时辰已经不早,绯玉已经立在门外,向怀蓉递了一个眼色。怀蓉会意,便起身辞别道,“母亲,你自己保重身子,我这就去了。母亲莫要伤心,不日还要再见的。”郑姨娘虽然不舍,却也知道再留得久了对女儿并没有什么好处,也就忍着泪送了她出去,只是牵着手十分不舍。怀蓉心里酸痛,却也只好转身就去。如非自己母女在这府里头没有说话的地步,自己又何须如此呢。想到此处,就更是果决,连步伐也更是坚定沉稳了。 怀蓉每次上山,也不过就带着绯玉一个丫头,那些丫头子是一个不带的,不过平日里留着看屋子的小。怀蓉素来也省俭,随身的东西也不多,绯玉抱着一个匣子,后天跟着一个老嬷嬷拿着两个包袱也就完了。一路往角门上去,也没遇上什么人。忽然前头慢慢出来一个人,怀蓉一瞧,却是秦婉彤房里的叶春染,笑吟吟的拿着一个描金小匣子,走过来请了个安,“二姑娘,我们主子今儿早上有事儿呢,不能来送一送姑娘。特意叫我给姑娘送点东西来,姑娘在山上清苦些,只是寺庙里清净,吃喝之物也不便带进去,就请姑娘收下这些小玩意儿,权当解个闷儿。”说着就打开了匣子,怀蓉瞧了一眼,里头是些扇坠儿金麒麟一类小东西,怀蓉笑了笑,道,“谢谢婉姨的好意,只是我既然是往寺里去,这些金玉之物,也是不甚相宜的,还是不要婉姨破费了。”叶氏仿佛也不甚意外,又笑着道,“我们主子原也想到这一层,既然姑娘也这么想,也就罢了。这里还有一盒子檀香,最是相宜的,我们主子好容易得来的,自己都舍不得用呢,姑娘可千万不要推辞。”怀蓉见话说到此处,也就不便再推辞,便叫绯玉上前接过,笑着道,“还烦请叶姑姑替我谢谢婉姨,我这就先去了,叶姑姑请回吧。”说着向叶春染颌首一笑,便于绯玉往外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