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食涩在线阅读 - 第46章 吃白丸子吗?

第46章 吃白丸子吗?

    陶隐不可能是她的弟弟。

    这是陶泓上完小学后得出的结论。她出生在初春时节,而陶隐则是在初冬呱呱落地。无论父母怎样匆忙赶时间,也违反不了生理与自然定律。

    然而刚上学的孩子又很好骗。父母只消说,啊,报户口时户藉员太粗心,写错了时间呢。孩子是也听得进解释的,因为他们是那样地爱她啊。什么好的都给她,几乎予取予求。

    两房一厅的房子,父母一间,她和弟弟一间。待她稍大些便独占了一间,而个头已经比她高的弟弟则在客厅靠近阳台的地方打了五年铺。后来家里条件好了,买了大房子也是给她最大的那间。姐弟一有争吵,父母第一时间就是护着她。她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啊。

    端倪是在初考高时才渐渐显露出来的。也记不得是谁传来的风言风语,一吹二吹连三吹,就这样吹进她的耳朵里。

    她那时进入青春期,身高似抽条的柳枝般伸展,曲线渐渐显露,一日比一日纤秀袅娜。也是进入了叛逆期,不过她叛逆期与其他人不同,偏执与坏脾气只会在外发泄,从来不带回家去。学习仍然是拔尖的,社团活动中最引人瞩目。父母爱极这个女儿,这样聪明漂亮,自信又骄傲。不是掌上明珠,而是他们用热乎乎的心肝雕出的宝贝。

    因此,当有人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她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时,她只是冷笑地将那人由上到下扫视一遍,尔后给对方一元硬币,告诉对方去精神病专科医院搭几路车。

    她才不信。

    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会那样爱她?不是父精母血的孕育,他们会对她掏心掏肺?如果她是领养而陶隐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那为什么连陶隐都在让着她?

    没有逻辑,说不通顺。

    这精神病,病得不轻。

    陶泓是这样自信。因为这个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她根本不相信那对爱自己如命的男女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她也不相信,那个嘴巴虽坏但总是不着痕迹地惯着她纵着她的男孩和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骗鬼去吧。

    次年生日,父母带她和陶隐出去庆祝,回来的时候发生了场不大不小的车祸。她看到了血型报告,生理卫生知识测试近乎满分的女孩第一次有了极度的恐慌。她那时还不擅于隐藏心事,更无意粉饰太平。父母几乎是惶恐地安抚她,紧接着把所有的一切坦白。

    以为有不孕症的夫妇自介绍人处抱来了小小女婴,脐带湿润,哭声微弱。娇娇地养上两个月,成了白白胖胖人见人爱的模样,正是他们盼望的掌上明珠。可这时妻子居然发现自己有孕,不知是命运捉弄还是天意的馈赠。夫妻俩商量一夜,最后决定辞去公职自谋生路,总不会有手有脚地饿死吧。开始是很艰辛,下海经商被骗被坑,几次山穷水尽。可也不知是不是积了福德,每每末路又逢生机。于是渐渐地好起来,孩子也长大,优秀出众。

    母亲和她说:“总是缘份让我们遇见你。你觉得幸运,我们觉得幸福,再幸福也没有。”见她红了眼睛,又劝她说:“你也别怨他们,要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不会把亲生骨rou送走啊。倘若他们想见你,不用顾虑我们,去见吧。人有根性,这是天伦自然,谁也阻挡不了。”

    她有时很痛恨他们的通情达理。他们那样的善良,从不把人往坏处想,只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然而并不是这样。

    高考前一个月,老师将她叫到教室外,说有人找她。她到教员室,一眼就看到那个打扮入时的贵妇人。或许真是有亲缘这样东西,连开口说话也不必,她就知道对方是谁。那天的情景她忘了大半,印象最深的只有那贵妇通红的却没有半滴眼泪流下的眼睛,还有她手指上的那几个嵌了大宝石的戒指。

    陶家父母知道这事后只是蹙眉,倒是陶隐没有掩饰他的憎恶:“这个时候来做什么?又不是不知道快要考试了。居心叵测”

    后来又有两个自称是她jiejie的人来找她,年纪都比她大上一轮有余。她极厌恶这样的不请自来,可心里又有十分的好奇。好奇自己有什么样的身世,好奇他们为什么要送走自己,好奇他们现在来找她又是为了什么。

    倘若那时有八卦的天边网,她或许不会答应和她们一起同桌清谈,听她们编的一套套谎言,觉得当年的一切都是情有可缘。

    高考结束,放榜前贵妇又携两个女儿前来陶家拜访。陶隐将门关得极重,连面也不肯露。陶家父母倒是客气地招待她们,她尴尬地坐在一旁,竟是口舌僵硬,不知所措。事后母亲告诉她说,那家的生活现在很好,想起她来心里有愧,想要认回亲女,好好地补偿一番。末了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愿不愿意?

    这答案连想的时间也不需要。

    陶隐冷笑说:“少自作多情,什么补偿。要补偿现在才想起来?这么恰巧的时候来,打什么主意。一个两个三个女人,男人藏头露尾地算什么?”他那时年纪还小,嘴巴已经毒辣犀利。父亲呵斥他让他闭嘴,他双手兜在裤子口袋里,塌着肩膀歪着脑袋,要笑不笑地扯起嘴角:“看着吧,后面指不定有什么事呢。”

    还是真是被他说中了啊。

    她考上了西大,那家的男主人也露面了。也不知道是和陶家父母说了什么,在她去上大学前两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

    王家的男主人曾经是某国企的一把手,也算是风光过的人物,现在已经退休。长女夫妻经商,做得风声水起。次女是某行高管,女婿在省机关办公室。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怪不得这样得意,红光满面。

    陶泓对生母和突然多出来的两个jiejie姐夫态度只是淡淡地,几个小外甥和她不熟稔,也不亲近。多数时候她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得已要表态时,也只是微笑着轻轻带过几句。母亲一定知道她的心思,晚上回去时只搂着她淌泪,说没有白疼她。

    大一的时候两个jiejie时常来探她,带些吃的用的,也带她出去买衣服。送来的东西她收下,该吃的吃,该用的用。给她买东西她也要,仍是客气而生疏。来得频繁了,也会一起吃饭,聊天。她只拣无关紧要的事说,一句也不提小时候。她没有过过她们想象中的悲惨生活,也无意和她们分享自己的幸福。

    后来她们带她回去看生母。贵妇见她十分高兴,问长问短之余又说要不是她考上的是西大,何必去念这个大学。彼时两个jiejie都不在身边,她便微笑着套起话来。

    一句一句,越套心越发冷。

    陶泓枕着邵砚青的手臂,手指划着他衣上的褶皱,一圈一圈地:“大约她余下人生的所有指望,只有为了能看到我生出儿子来这一样了。为了传宗接代,生完大女儿不到一年又怀孕,托关系生下二女儿后再不敢生。要是被人举报超生,那男人前途就没有了。又躲去乡下,再次怀孕,我出生了。”她忽地抬起手,拿拇指遮住那轮圆月,“又是女孩,怎么值得他们冒险啊,看多一眼也不愿意。送走送走,谁要谁带走吧。送走后也不生了,已经被人写了匿名信,不敢啊。这一年一年地过去,两个女儿都嫁了,男孩一个接一个地生,可惜都是外孙。两个女婿一个有钱有一个权,怎么敢张口让他们把外孙过继。男人也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体,眼看绝后有望。也不知道怎么着,突然就想起来还有个女儿呢。蠢些笨些没关系,书不要读太多才好哄,只要能生孙子就行了。再招个长相过得去的女婿,不能太精明,傻一点好使唤。”

    邵砚青听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疼。这时将她蔽月的手捉下来,放到自己的心口,那样柔软温润的一团,谁能忍心。

    “你说,我看起来有那样傻吗?”她反问道,忽又吃吃地笑起来:“当然不是。所以他们要哄我啊,哄我认祖归宗。可是我这样聪明,他们无法得逞啊。于是好心好意,真的是好心好意地要帮我介绍好出路。你看,老大的婆家有门远房亲戚,姓贺。家大业大,儿子只比你大上几岁,人挺好的。你看,女儿多了还是挺好用的,招不了赘婿还能多搭一门高亲。”

    邵砚青绷着脸,姓贺的还有谁,是那个走路带妖风的精神病啊

    陶泓这时坐起来,曲起膝顶往下巴,“第一次见面就不合,后面也没什么好脸色。找了个借口大吵一架,想断了关系,可是太天真啊。那是一群吸血鬼啊,不要钱的时候会要你的命。没日没夜地缠着我爸爸mama,搅得陶隐险些高考失利。恨得我牙痒痒……”她大约生来就是欠那家人债的,于是拖累了陶家父母。那时生意已经渐好,却因为王家人的搅局不得已关了两处门面。她怒火攻心,找上门去冷嘲热讽一通。结果却是被陶隐拧回来,问她是不是想让陶家破产。

    王家那时正是烈火烹油的盛势,男主人顽固守旧又蛮横无理,两个孝女一片忠心赤胆愿意肝脑涂地,再加上那在丈夫面前跪了半辈子的女人。这些奇葩什么事做不出来?

    陶家父母看得开,不如不做生意了吧。可她不甘心,更不愿意向那家人低头,可是苦无机遇。随后升上大二,转机很快便来了。

    她遇见了季修白。

    他真的为她做了许多许多事。那个男人对她永远那样有耐心,拆解起她的困局时格外细致,一桩一桩,一件一件,环环相扣到最后,王家自成困局,不得不退让,再不敢来sao扰。

    可是骨rou亲人,何以撕扯至这般淋漓。

    倒不如一生不见,或许还有个好的念想。

    陶泓懒懒得打了个呵欠,说道:“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了,心里忽然有些不平衡。”她凑过去看他的眼,“你有没有秘密,说来听听。”

    他张了张嘴,又紧紧地抿起。

    她笑着用手指点他额头,“你能有什么秘密,一张脸上写满心事。”这时又耍起了无赖,“想吃点热的东西。”

    邵砚青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声音低哑:“等着。”

    等啊等,等来一碗飘着糖桂花的煮白丸子。这是用糯米粉混合着米浆做出来的小小点心,每个也不过指甲盖大小,干燥保存能放很久。煮却是很有技巧,不能冷水下也不能沸水下,要水刚开的时候下锅。早了汤水发糊,晚了软硬夹生。

    这个时间少少煮上一点,铺掩住碗底就好,再捻一指糖桂花下去。

    她慢慢地舀着,吃着。白丸子软糯,糖桂花香甜。细嚼慢咽地吃完了,只剩下一些汤在碗底荡漾着。

    圆白的月亮倒映在汤面,一晃一晃地也像个大号的白丸子。可是拿勺子去拔弄,又破成了银色的碎屑。

    陶泓想,自己今晚真是说了一个镜花水月般的故事。然而即使是这样不可思议,却是确实地发生在她身上。她无权选择出身,也无法选择父母。

    但至少,她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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