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本来是看戏的,结果成了演戏的。” 陈淮桐坐在补习教室最后一排,写了张纸条递给身边的岑沐子。岑沐子看完笑笑,把纸条原样还给他。 高勤的爸爸正在讲课。被西红柿鸡蛋面耽搁了,陈淮桐和岑沐子来的晚,只能拿凳子坐在最后。高勤无所谓,她早就占了第一排的座。也许是她爸盯着呢,高勤并没打算跟陈淮桐同甘共苦。 “沈暮成会恨我吧?” 陈淮桐想想不甘心,又写一行字递过去。 岑沐子向前看看。沈暮成找到了带桌子的座位,和顾慢慢坐在一起。他上课时躬着背,支着肩膀,微微仰着头。 陈淮桐抽回她捏在手里的小纸条,又添上一行字:“沈暮成很好!”他在“很好”两个字下面划了着重号,又围绕着打一圈惊叹号,这才塞进岑沐子手里。 岑沐子惊诧着望望他,提笔在下面写:高勤也很好。 她把纸条塞回去,陈淮桐没忍住,发出极响的“噗”得一声。整个教室都像听见了,高勤爸爸抬眼往这里看看,顿了顿说:“用休息时间上补习班,同学们都很辛苦。依我看熬时间就不必了,实在不想学不如回家休息吧。” 这两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其实很重。所有学生转着脑袋四下看,寻找老师批评的是谁。顾慢慢也回头看,望着陈淮桐笑一笑。岑沐子看见她凑近沈暮成说了什么,沈暮成的背影岿然不动。 如果沈暮成和岑沐子的共通点是“傻”,那么陈淮桐和岑沐子的共通点就是无所谓。这俩都是不在意他人看法的,高勤爸爸的批评对他们来说比不上让蚊子叮一口,两人都很坦然。 课程继续下去,陈淮桐不再给岑沐子传字条。岑沐子也听不进去老师讲了什么。她想听也听不懂。岑沐子觉得挺后悔,干嘛报这个补习班,数学不好是命,她得认命。 她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牡丹亭》,随手翻开,看见一句话:不到园林,怎知春如许? 岑沐子微有触动。今晚的五人晚餐想想挺有意思。顾慢慢的贝壳色指甲油,高勤聪明外露的可笑,陈淮桐简直是失街亭,还有沈暮成…… 沈暮成怎么样? 岑沐子抬起眼皮,看向他纹丝不动的身影。课程进行了将近半个小时,他就那么坐着,蓝色衬衫的皱褶都没改变过。 沈暮成有点可怜,岑沐子想,其实他是一片好心。 她提笔在本子上乱画,画些无意识的线条。岑沐子不会画画,只会写字。在江西的基地,岑沐子的童年很不一样。基地远离城市村镇,生活保障由营区自给。那里面没有美术班音乐班舞蹈班,只要不跑出营区,父母大多不管他们,也没时间管。 那时候的岑沐子和现在也不同。她有很多朋友。岑沐子牢牢记住他们的名字,二丫,毛毛,小雨,虫子……当时不觉得,回头想想,那些小脸那么认真可爱。 赤轮小学的课室桌椅矮小,作为高三的学生坐着有些吃力。沈暮成个子挺高,他那样一动不动坐着,一定很难受吧。岑沐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动伤感,很多年后,回想起今天的六味皮肚面,会是怎样的心境呢。 人生是为别离而生的相聚,是谁也逃不掉结局。 她每年要去江西探亲。刚回来时去探亲,看见旧友会兴高采烈。上了初中再回去,拉着二丫的手就哭出来了。可是去年她再去江西,见到他们却没什么话说了,都知道山重水远,慢慢退出了彼此的生活。 为此岑沐子很难受,心绞痛似的难受。她是个特别害怕的人,害怕别离,害怕失去,害怕到宁可不曾拥有。 她怔怔出着神,不提防忽然下课了。教室的气氛猛得松驰下来,被憋在小桌小椅里的高三学生赶忙站起来活动手脚,沈暮成也站了起来,他一回头,正对上岑沐子的目光。 岑沐子迅速闪开了。 陈淮桐好容易得到机会,立即起身招呼:“沈暮成!” 沈暮成冲他点点头,陈淮桐赶上两步,勾着他的肩出了教室。走廊里,陈淮桐严肃说:“你可别误会啊!” “我误会什么?”沈暮成问。 “我对岑沐子一点感觉也没有!” 沈暮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刚才在皮肚面,我那是……那是……”陈淮桐要解释,又觉得没地方下嘴。沈暮成笑笑说:“和你没关系。” “什么意思?” “我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人家又不喜欢我。”沈暮成说。 陈淮桐眨了眨眼睛。这话他反驳不了,岑沐子好像是不喜欢沈暮成。他拍拍沈暮成的肩,索性让他面对现实:“比她好的女孩多的是。” “嗯。”沈暮成答应着,倚着水泥围栏看向校园。九月的秋夜很迷人,这季节明明是去往冬的方向,却浮动着撩拨人心的欢意。 “时间挺快的,”沈暮成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在哪。” “明年你就是师范大学的高材生了。”陈淮桐笑道:“到那时候你就知道,岑沐子很普通,普通得不比路边石子强多少。” “我们都很普通。”沈暮成说。 陈淮桐觉得他有点伤感。作为男生,这种伤感的气氛怪怪的。 “那保加利亚的电影还算数吗?”陈淮桐舔舔嘴唇,转移气氛问。 “当然算数。你帮过忙了,而且帮成了!”沈暮成笑道。 “哎,其实你挺好的,”陈淮桐说:“岑沐子是怎么想的?” 岑沐子的心思谁又能知道呢。 ****** 七点半下课,赤轮小学像是活了过来,寂静的校园热闹非凡。学生们三三两两往外走,校园内外一片开自行车锁和踢起撑子的噼啪声。 为了躲开高勤,陈淮桐只上了半节课,早就溜得没影。沈暮成不想再碰岑沐子的钉子,刻意不去注意她。他磨蹭着等人走的差不多了,这才提了书包往外走,刚下教学楼,便看见顾慢慢抱着手臂站在宣传栏前。 “回家吗?”顾慢慢笑道。 沈暮成点点头。 “能不能带我一段?要走回去真累。”顾慢慢微笑说。她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风情,这种风情带着阅历感,并不迷人,却有些摄人。 沈暮成莫名想到爸爸画的山鬼。穿薄纱倚着山豹的山鬼,勾人的眼睛向上挑着,俏丽的脸含着霜,一条丰腴的手臂撑着脸颊,墨黑的眼睛直视人心。 像是在说,我知道你动心了,别装了。 可沈暮成没有动心。他始终无法对顾慢慢动心。他知道顾慢慢许多情事,比如外校男生为她打过架,比如有辆黑色皇冠轿车总来接她下课,比如师范大学帮导师代课的学长常邀请她参加校园舞会,是了,顾慢慢还经常请假跟他们去户外素写。 很多。沈暮成并不把顾慢慢当作同路人。顾慢慢想亲近他,沈暮成知道,可他不想回应,也不想躲闪,他装着傻,落落大方做同学。绝不像岑沐子,像躲瘟疫似的躲着自己。 想到岑沐子,沈暮成心里有点抽痛。他还怕伤了岑沐子的自尊心呢,结果伤自尊的不是她,是沈暮成。 “和你家差不多。” 两人走到校外,沈暮成开车锁的时候又想到岑沐子。两个小时前,她坐在他的书包架上,让他以为所有事有了开端,没想到这么快,事情不是开端,是结局。 沈暮成推着车下了人行道,偏腿跨上说:“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