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临天下(一)
今年的春光跟往年一样好,可京城里却透着诡异的安静。【】祈王殿下生死未卜,景元帝亦是生死不知,平王也还没露过面。 最终打破这平静的,是郑王的一桩丑闻。不知哪儿传出的消息,寺中“清修”的郑王竟然在皇上病重时流连于花街柳巷,十分不成体统。为表清白,郑王进宫求见皇上,请求皇上彻查谣言一事。华阳宫中不知发生了什么,最终是郑王把皇上的死讯捅了出来。 当日目睹先帝写下遗诏的众大臣集体进宫,让总管公公林海取下遗诏,结果匾后的遗诏却不翼而飞。 太极殿中,雕刻精致的藻井华丽而恢弘,口衔宝珠的巨龙俯首下视,与盘龙柱上的五爪金龙相互辉映,昭示着帝王的庄严与华贵。玉阶之上,空荡荡的銮座发出耀眼的光芒,照射出殿中众人的惶惶不安。 晋王大怒道:“哪个乱臣贼子,胆大包天,竟连先皇遗诏都敢偷” 晋王是景元帝同母胞弟,虽久不理政,但威望甚高。景元帝过世,真正伤心的可能没有几个,他算是其中之一。 殿中无人回应。林海面对着华阳宫的方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先帝爷奴才有辱使命,奴才罪该万死” 他的脑袋一下下磕在地上,很快,地上便见了血。 立在众朝臣最前面的四位内阁中,尚书令邢国章当先开口道:“当务之急,一是要把先皇所立诏书找到,二是要主持国丧,让先皇早日入土为安。这两样都需要一位主心骨来领导号令,而这位主心骨,非皇子不可担当。我以为,祈王殿下英睿贤明,曾在征伐西北中立下汗马功劳,又是皇子中的嫡长,合该担此重任。” 很快,有不少人附议。 孙铭接道:“刑大人所言有理,可祈王殿下不慎跌落御雁峰的消息,大家应该都有所耳闻。如今正值朝廷无主之际,须有人立即承接大任,以安民心,而非把希望寄托于生死未卜的祈王殿下身上。我以为,最合适的人选是平王殿下。” “孙大人,即是耳闻,就做不得数。”邢国章道,“建议应该派御林军去御雁峰查探,寻得祈王殿下。” “刑大人此言差矣,查探要查探到什么时候让先皇的遗体等着,便是对先皇的大不敬” 邢国章下巴上一把白胡子了,这会儿气得抖了一抖,想说什么又住了口,转身对马卓文道:“马大人的意思呢” 马卓文思索许久,才缓缓道:“祈王殿下虽然没消息,可如今平王殿下也并不在京里。先皇驾崩的消息传过去,即便平王殿下马不停蹄地赶来,也要几日功夫呢。” 他旁边的左相文义忠竟抹了一把老泪,哭道:“先帝爷您这忽然去了,那两位王爷却没一个在您身边陪着的” 他这一哭,大家的视线都落在郑王赵琮的身上。赵琮一脸哀戚地跪在那儿,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这副模样多少博得了一些忠于景元帝的老臣们的好感。 只不过,赵琮早就在朝中失了势,除了文相外,大约没有人愿意让他再次上位。 说话的多是政事堂文臣,至于枢府诸武将,虽然有心来辩,奈何嘴皮子功夫都比不上他们舞弄笔杆子的。凌子绪就瞪着眼睛想为祈王殿下说句话却始终插不上嘴。枢府如今的镇国大将军严末,一味脸色肃穆地立在那儿,并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 几个人议论许久也没个结果,倒快要演变为争吵,双方以邢国章和孙铭为首,历数起祈王和平王的功德来。反正如今景元帝已经去了,这些已经站了队的,也到了撕破脸的时候。 华阳宫中,荣成悦一身素白,领着后宫诸嫔妃跪在灵位前哭着。贴身嬷嬷走进来,附耳给她传递太极殿中的情形,她心中一阵冷笑。 这些都是她意料中的。满朝所谓精明强干的男子都被她耍弄于鼓掌,她实在很想笑。唯一可惜的是,自己没办法看到他们找不到诏书时的表情。太极殿,只有皇后才能进。 她也愈发恼怒于没有把赵玹接回京来,不然,此刻便是他主掌大权的时机。 他不肯回京,可她做母妃的,却不能真如他所说的不去管他。她如今要做的,就是稳定局势,待到文武众臣都去御雁峰迎接赵玹为帝时,她不信赵玹会不动心。 荣成悦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朝殿门口看了一眼,早就守在那里的侍卫微微颔首,转身出去了。 赵琮以为揭露皇上死讯,就能打垮她,简直异想天开。她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不止内廷,宫廷禁卫上她也下了不少功夫。 这两年她时常可惜于荣宓的死,若是她和宁知书在,她哪儿用得着现在这样费劲儿不过,他们好歹给她留了个好用的人。 争论不休的太极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奴才奉平王殿下之命,把祈王殿下的遗体护送到宫中现已安置在德先殿,还请诸位大人移驾。” 李广带着一队人走进殿中,殿中众人听到此言,俱是大惊失色。 德先殿是距离太极殿不远的一座偏殿。大家匆匆赶过去,目光都看向了停在大殿正中的棺椁上。 是一只琉璃棺,透过棺盖,能十分清晰地辨认出死者的面容。 刀削斧刻般的轮廓,清冷而俊美,双目安静地闭合着,投下一片青影。这张脸,大家都很熟悉,正是祈王。 李广道:“祈王殿下不幸落入御雁峰底,平王殿下一直派人搜救,所以才没能及时回宫。” 许久没说话的镇国公叹道:“平王殿下向来义重,曾多次与我说过,祈王殿下是尊长,他合该礼让与他。” 李广道:“镇国公大人所言极是,这回,平王殿下也是因为不想在祈王殿下故去时窃取尊长的帝位,才迟迟不愿回京。” 面对忽如其来的祈王的遗体,邢国章乃至其他“立祈派”都是猝不及防地呆住了,哪儿还有心思听他们说了什么。邢国章回过神,走过去仔细查看那琉璃棺,只觉得死者面容虽是祈王,却似乎有哪儿不对劲儿。 马卓文半眯着的眼终于张开了,视线不动声色地在李广身上转一圈。 “诸位同僚,如今祈王殿下已经薨逝,我以为,国不可一日无主,应立即去御雁峰迎接平王殿下,请平王殿下来主掌大局”孙铭大声道。 “慢着”邢国章道,“既是祈王殿下的棺椁,为何不见祈王府的人跟着,反而全是平王府的人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待查清呢” “如今事实都摆在眼前,刑大人为何还执迷不悟”说这话的是户部侍郎耿阳,这几年都跟在平王麾下。 双方又争执起来。殿中许久未曾说过话的晋王忽然淡淡开口:“靖北王还没到,还是等靖北王爷来了再说吧。” 大家这才愕然发现,今日靖北王竟然不在。 靖北王在朝中地位更甚于晋王。如今虽然不再有实权,可这么多年积下的威严和名声,那是如今任何一个朝臣都比不上的。 众人纷纷看向同样一直没开口的靖北王世子宁知墨。 这位年轻的中书侍郎脸色凝重,已经有着久居朝堂的镇定沉敛。他还在查看那琉璃棺,这会儿抬起头道:“家父马上就会赶到了。” “靖北王驾到”殿外刚巧响起通传声。 一身紫金色蟒袍的靖北王身形魁梧健硕,大步走进殿中,手上端着一份明黄的诏书。 “这是先皇留下的传位诏书,尔等还不跪下接旨” “先皇诏书不是在太极殿中么如今已经不见了,这是大家都看见了的。靖北王手中怎会又冒出一份来”孙铭道。 靖北王冷哼一声,“先帝就是以防某些心怀叵测的小人作祟,才复抄了一份放在本王这里。” 靖北王不愧是历过无数沙场的,神色冷厉,声如洪钟,许久未曾显露的气场仍然不减一分威力。 不管是不是情愿,众人都只得纷纷下跪。 他抖了抖手里的诏书,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已感年迈体乏,时日无多,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特立此诏,以安社稷。皇四子琰,深肖朕躬,乃朕之元后嫡子,待朕归天后,着其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钦此” 他把诏书丢给众官员,众人看见上面红艳艳的传国玉玺印记,不得不承认这份遗诏的真实性。连林海都找不到这份诏书的破绽。 “如今祈王也已经薨逝,这份诏书又有何意义”孙铭指了指那琉璃棺。 “谁说新帝薨逝了”严末忽然开口道,“孙大人可别闪了舌头。” 恰巧又响起一声通传,“祈祈王殿下到” 前一刻还看见了遗体,这会儿就看见人了。德先殿的通传太监都有点不敢置信,差点结巴了。 赵琰不紧不慢地走进德先殿时,身着雪白的缟素衣袍,墨发亦束在白色发带上,容颜冰冷而瘦削,眸光却一如往昔的从容清隽。 殿外日光正烈,照在他颀长挺拔的身形上,落下长而沉静的影子,透着几分运筹帷幄的沉稳与不容忽视的清贵。 在一片安静中,赵琰走到琉璃棺旁,低头看了看,“这面具做得可谓巧夺天工。” 忽然,沉重的琉璃棺盖朝一旁飞出,“嘶拉”一声,赵琰已经把棺中遗体的面具取下,放在手中看了眼,便用内力将之毁成碎片。 棺中的人又换成了另一张死气沉沉的陌生面庞,带着死去之人的青灰色。邢国章这才想起是哪儿不对劲儿了,因为那张面具光泽太好了,根本不像是已经死了好几日的人的脸。 赵琰的视线落到想从后面溜走的林海身上,淡淡道:“林公公不必去找严渭了,你以为他会听你的吗” 也是在那古墓里,赵琰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荣贵妃能在姚淑妃和文皇先后倒台的情况下,把自己与韩皇后的死撇的一干二净,原来是有一个极好的帮手。只不过林海此人狡诈多面,虽然投诚荣贵妃,但对景元帝也一直忠心耿耿,才能隐藏至今。 至于严渭,便是荣贵妃眼中,荣宓留给她的“好用的人”。严渭还只是一名统领时,就开始对荣贵妃投诚,当时靖北王府暗中给赵玹拓展势力,严渭参与过不少。就连当年的宁知书都没看出严渭原是赵琰的人。后来,他和荣贵妃一直暗中联系,间谍做久了愈发炉火纯青,也难怪荣贵妃至今都蒙在鼓里。 同一时间,华阳宫中众嫔妃看见荣贵妃忽然神色大变,跌跌撞撞地起身走了。 刚走出华阳宫,一个小内侍急匆匆跑过来,看见荣贵妃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不好了严严小将军把祈王殿下放进宫了” 按照荣贵妃和林海的计划,严渭原本该奉命守住禁宫大门的。 荣贵妃神色大惊,“怎么可能” “真的真的是这样”那小内侍忽然神色惊恐地看向荣贵妃身后,朝他们走来的不正是时任京城禁军总统领的严渭他身后还跟了许多带刀侍卫。 “荣贵妃蓄意掩藏先帝驾崩的消息,又窃走先皇传位诏书,意图谋反,还不快给我拿下。”严渭走到呆怔的女子跟前,声音冷厉无一丝感情。 德先殿中,赵琰看着脸如死灰的林海,淡淡道:“公公跟在先帝身边几十年了,先帝对你一直恩宠甚隆,十分信任。而你,却做出窃取诏书意图谋反的事情,难道不觉得有愧于先帝” 林海道:“老奴听不懂王爷的话。” 赵琰冷哼一声,“听不懂没关系,很快你就懂了。”他拍了拍手,外面的陆青山押着一个身着宫廷侍卫衣裳的人进来。 “这是前一个月负责太极殿戍守的木统领,也是林海私下里收的干儿子。”陆青山道。“就是他,奉林海之命,取走了诏书。” 殿中众人哗然。 这人衣衫褴褛,满身鞭痕,显然已经经过严刑拷打。他一看见林海就哭着扑过去,“干爹咱们中了严渭的计了” 林海见大势已去,铁青着脸不说话。很快,就有人把他拿下,押着离开了德先殿。 德先殿中,又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怎么,先皇的遗诏都没听懂么”男子的声音低醇沉缓,带了几分冷肃与漠然,隐隐有着不可逼视的天子气势。 “臣参见皇上”靖北王当先跪地道。 殿中众人亦纷纷俯首跪地,“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起彼伏的伏拜称颂响彻大殿内外,从德先殿开始,传出殿宇重重的大内禁宫、传出富庶繁华的上京城,传遍广袤无垠的大齐版图,响彻妖娆秀丽的万里江山。铁血褪尽,峥嵘初露,四海归一,君临天下,一个崭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