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四章
元初三年,物阜民丰。【】 自新帝登基以来,长安城终于迎来了自己有史以来最繁华的一年,觥筹交错之间,喧哗自月半夜下缓缓化开,散在了挨家挨户,湮没在了街角的光华之间。 望江楼的天字一号房内,朦胧纱幔落了下来,遮住了屋室之中的旖旎。 白衣束发的少年坐在了床脚,微微抿着薄唇,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像是一把小小的扇子,修长干净的手指却是已然紧紧攥着对襟袄背子的一角,苍白的面容之上泛着异样的红晕,微微颤抖着的睫毛遮住了他眼眸之中的微光,欢逸尘始终不敢抬起了脑袋来。 忽然,还是有一抹影子在此时落在了他的身上,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一尘不染的月白长靴,他只觉得愈发的紧张起来,而那一张精致的脸却是在此时烧得guntang。 那手指挑起了他尖尖的下巴,眼里落下的是顾朝衍冷峻的脸庞,深邃的眉眼之间带着淡淡宠溺的神色,只是不苟言笑的神情里却还是毫不掩饰的冰冷,“你在怕什么?” 声音低沉而沙哑,欢逸尘想要低下了脑袋,错开了那人的目光,然而身子却是已然动弹不得,然后便是一瞬间,欢逸尘忽然觉得自己忽然被横抱起,身下一软,顾朝衍一只手轻车熟路地划过自己的衣襟,落在了腰间,另一只手将他一把托起。 等到欢逸尘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被这坏小子一把横抱起。坐在了他腿上之时,自己却是真正地动惮不得了,“你……” 他刚想着说话。顾朝衍面上的毫无表情在眨眼之间放大,他还没有来得及出声,却已然是被堵上了唇,他便只能乖巧地微微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声音之中带着轻颤,直到那人的手停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 泪水在那一刻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在二人贴紧的面庞之间。缓缓流淌至唇角,是温热的咸湿之感。顾朝衍一怔,与此同时缓缓松开了环抱住欢逸尘的手。 一时之间,屋室之中陷入了短暂的诡异的沉默之中。 朝衍的面色也是阴沉沉暗了下来,却在轻叹之间。他的唇一一吻过了欢逸尘的泪光,“傻瓜。”他说着这话的时候,似乎自己也并没有注意到话里的哽咽,却在这时候紧抱住了那个正在发抖的害怕的少年,“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他说着,右手轻抚着欢逸尘战栗着的瘦弱的脊背,“无论是你,还是孩子。” 被追杀的日子够久了,朝衍想到这里。望着窗外天边阴沉沉的黑夜,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锋利的光芒。 顾朝衍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了逸尘的时候,那时他不过刚过了弱冠之年。喜好乘云沐彩霞,一路走马观花,也算是瞧见过了各色的风姿。 而他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见到欢逸尘的那一刹那,会是他命中的一场劫难。 那时候的朝衍,在看见了那个瘦小的傻小子面对着金陵恶霸却仍旧是死死抱着手中的金盏花不愿意放手的时候。一向不愿意掺合闲事也不是助人为乐之辈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救下了他,所以当欢逸尘一身清贫无以为报要将手中的酒杯给了自己的时候。一向面无表情的他更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冷俊不禁,“宝贝给了我,不心疼?” “侠士救逸尘与水深火热,这青盏花,也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那少年却是忽然咧着嘴巴,露出了灿烂的笑颜,而落在了即将策马的男子的眼里,却像是这世间再难见到的珍宝。 所以那个时候他才会错开了自己的目光吧,“看你这么弱不禁风的样子,这金陵之地,多的是土匪恶霸,你若继续独身一人,只怕是会尸骨无存。” 而在成功地吓唬了那个白衣束发的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的傻小子之后,等到欢逸尘就这么与自己同骑一马,缩在了他怀中的时候,顾朝衍的嘴角却是愈发地上扬。 从前顾朝衍从来不知晓孤独究竟是什么滋味,只是每每月下独酌的时候,他心中总是万千惆怅,即使他从来都不明白这究竟又是如何滋味。 而直到此时此额,他终于明白他饮过再多的美酒又是如何,纵是一身逍遥,一生逍遥,而就像是美酒配羽觞,这世上最寂寞的,是他始终没有一个与之相伴的人。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那个自己随手捡来的小子,却是善良单纯而又痴傻得简直令人发指,所以每当他闯下了什么祸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帮着他收拾的时候,再回头,看着正心惊胆战模样地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子低着脑袋绞着衣角可怜兮兮的模样的时候,便会一下子散了火气,最多也不过是轻轻揉了揉他额上散乱的秀发罢了,“傻瓜。” 话里是满满的宠溺的语气。 然后再看着欢逸尘咧着嘴巴,露出了欢快的容颜。 虽说这个时候顾朝衍总是很快就转过了身去,抛下了正露出傻呵呵笑容的他,大步离去了,而欢逸尘小跑跟上的时候,却是一头的雾水,不明白他的阿衍是什么了。 他哪里会明白,眼前的男子,正是忍住了心中的悸动,他不过是怕,怕自己若是一个回头,就会毫不犹豫地对那个傻小子吐露了自己的心思。 他怎么能有这般的心思,顾朝衍的脚步是更快了。 他自然从来都没有奢望过,虽然他们从来都不知晓这样安静的日子有多远,而顾朝衍也并非没有想过,若是这一辈子都能这般,就好了。 只是。 奢望始终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江湖中人。总是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欢逸尘还记得顾朝衍离开的那天夜晚,天空先是沉闷的声响,滚滚之间。紧接着的电闪雷鸣刺破苍穹,照亮了昏暗的屋室之间,阿衍的眼睛特别的亮,比起了漫天的星辰,闪烁着的也是愈发耀眼的光芒,他如同往常一般缩在了顾朝衍的怀中,“阿衍。我怕。” 只是顾朝衍没有同往常一般将他抱在怀中,那时候的阿衍。冷漠得可怕,他触碰着他的指尖,犹如寒冰一般,是锋利的冰冷。“阿衍,你生病了么?” 他犹记得有一次自己生病的时候,浑身也是这样的冰冷,还是阿衍抱着自己一晚上,他这才安然无恙。他这个时候也想要学着阿衍那时候抱着自己一般抱着他,只是手忙脚乱之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比起了眼前永远为自己撑起了一寸一寸天际的男子,却是显得如此的渺小。 所以那个时候就是欢逸尘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声音之中带着哭腔。“阿衍,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那一道光落下来的时候。带着震耳欲聋的声响,照亮了顾朝衍苍白的面色,然后他听见了他仍旧是没有情感的声音。 “我要走了。” 欢逸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那人偏偏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竟是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欢欢,我要走了。” 泪水终于滚了下来。欢逸尘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争气了。 而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擦去自己眼底的泪水的时候,却没有想到面前的人忽然又是会在这个时候一把紧紧扣住了自己的手腕,“我会回来,欢欢,你一定要等我。” 顾朝衍以为自己能够放手,毕竟他从来都没有奢望过这一次的九死一生能够如同以往,他可以逃脱,只是那个人说了,只要自己做完了这一门生意,便能够放自己走。 尽管他很可能一去不复返。 只是虽说如此,他为了面前的少年,仍然原意赌一次,即使此时的自己,显得如此自私。 “好,好。”欢逸尘坚定地点了点脑袋,反手握住了阿衍的手,只是他却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出来,“阿衍,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他觉得,再也没有比那一夜更令人疼痛了。 那一双冰冷刺骨的手层层剥落了自己衣衫之时,欢逸尘贴着阿衍身上的冰冷,想要捂热了他的身子,却不想却是冷得自己哆嗦得打着寒战,他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了阿衍背上的嶙峋,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顾朝衍根本就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的强大,他身上的疤痕与骨骼硌得自己的手指生疼,一片昏暗与轰隆之间,欢逸尘屏住呼吸,手指落在了阿衍眉角细细的疤痕之上,“疼么?” 只是面前的人却笑着摇头。 欢逸尘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自己竟是会不由自主地吻在了他的伤疤之上,他想要吻去那细细的秘密的疼痛,而肌肤相触之间,却是变得逐渐guntang了起来。 他觉得身上像是压着沉甸甸的什么,有什么在他神色怔怔之时稳住了自己的双唇,阿衍的舌尖翻着淡淡的咸,交织之间,却是觉得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饱满。 小小的屋室之中,黑夜落下了一室的旖旎。 只是等到了翌日,顾朝衍还是离开了,床榻之上再没有了那人的温暖,欢逸尘侧过了脑袋,只是嘴角泛着淡淡的微笑。 他想着,他的阿衍,是一定会回来的。 只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等,便是三年。 三年之后,物是人非。 当顾朝衍忽然浑身沐血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之时,淡淡的惊惶自欢逸尘的眼里一闪而过,却并未三年前他的惊慌失措,当机立断,他已然将他护在了自己宽大的貂裘之中,遮住了他的身影,也带离了那些杀气腾腾地追来的杀手的视野里。 等到了望江楼之中,他为他上药疗伤,动作娴熟。 三年不见,眼前的人,竟是陌生又熟悉。 “连累你了。”话里却是晦涩而生硬。 虽说如此。只是欢逸尘却是缓缓摇头,“他们,他们是为我而来。” 只是一句话。顾朝衍已然神色怔然,他并未想到,当欢逸尘褪下了身上的貂裘,露出了那诡异的腹间之时,原来那个碰见了什么事情都会是如此惊慌失措的傻小子这时候却是会云淡风轻地开口,“原来我是个怪物啊!” 哪有男人怀胎,这件事情本就是再荒唐不过! 顾朝衍只觉得自己的心颤抖得厉害。牵动着身上的遍体鳞伤此时也是火辣辣的疼痛,“是……” 只是欢逸尘却撇开了脑袋。不愿意再看着顾朝衍的眼睛。 “我不会再离开你,离开你们。”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阿衍的话里却是笃定的神色。 他更没有想到这时候顾朝衍会是艰难地起身,自他的身后环抱住了自己,“你这个傻瓜。都怪我才知晓这件事,我带你走!” 坊间传言,这天下之间,竟然有这么一个怪物,怀胎三年,更重要的,这个人,是个男人! 顾朝衍在日思夜想的年岁里,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个怪物竟然会是欢逸尘。所以当他看见了那被万金悬赏之人的丹青之时,立即不远万里,处处找寻。终于寻到了他,却不想兜兜转转,他终究还是回了长安城之中。 或许说,他从未离开过。 他只是怕,若是阿衍回家了,会找不到自己。 尽管他不清楚这副模样的自己。会不会令人害怕。 而如今,阿衍并没有抛弃了自己。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那之后,他们终于离开了长安城,因为偶遇的高人相助,所以一路上还算是有惊无险。 却不想,才出了长安,却是碰上了欢逸尘临盆之时,在人迹罕至的旷野之上,他毫无血色的面色犹如一张白纸,映在了顾朝衍慌乱的眼睛里。 他从来没有这般惊慌失措过,看着眼前的自己心爱的少年大汗淋漓,气息奄奄,只是他却无能为力,也无法代他受了这般辛苦。 “阿衍,我一直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些人都将我当做怪物,把……把我吊在了囚笼里,我以为……” 断断续续的,欢逸尘忽然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只是望着眼前心急如焚的男子,这些委屈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忽然微笑着,在几乎让他晕过去的疼痛之中,他想起了家门口那盏昏黄的八角回灯,夜夜落在了门口的长廊之中,只为了能为了阿衍照亮了回家的路。 无论他是风尘仆仆地归来,还是披星戴月地离去。 “阿衍,等我生……生下了这个孩子……”他笑着,紧紧握着阿衍的手,“我和孩子,我们……每天……都为你……为你……掌……掌灯,好不好?” “好,好。”顾朝衍话里哽咽。 说话之间,他掌心那样一双温暖而修长的手却是缓缓垂落了下来。 顾家的小包子长到六岁的时候,不明白的事情有三。 一是她分明将脑袋上稀稀落伦落的头发扎成了村口村长家的小儿子最欢喜的丸子,可是为什么他却还是这般嫌弃自己? 二是她每天早上看见她娘下床的时候,两天如同莲藕一般白皙光滑的腿抖得跟筛子似的,那时她总是忍不住问其缘由,谁知她娘亲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正斜卧在床榻之上的爹爹,嘿嘿地笑了笑,却是什么也没有说的。 顾家的小包子想着,她娘亲或者是害病了。 她曾听闻村口说书的瞎子讲过一句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据那瞎子的意思,便是你身上的一切,那都是爹娘给的。就是生了病,大抵也都是爹娘的干系。 不是宠得过分,没有了免疫力;那就是揍得多了,该! 顾小白想着,其实自己应该是后者,否则为什么那一次她也学着她娘的样子两天腿哆嗦个不停地时候,她爹会将她暴揍了一顿? 包子的心里甚是委屈。 以上便是包子从来没有想明白过的问题。 那个说书的老瞎子还说了一句话,叫做打破砂锅问到底。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万里无云的深夜里。她忧心忡忡地和那老瞎子说了自己的不明白,摇头晃脑的模样映在瞎子干瘦鼻梁的黑色西洋眼镜上,只见他呵呵一笑。“傻包子,看来你爹又要揍你了。” 果然…… 这一回,她爹不仅揍了她,还罚了她三天不准吃rou,以示惩戒。 到了第三天,小包子看着桌上一盆满满的红烧rou,鼻子一酸。眼泪就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她娘心疼地将她箍在怀里,包子坐在她娘的膝盖上。紧紧地搂着娘亲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rou嘟嘟的脸蛋上嘟起了小嘴。 包子脸愈发滚圆。 “傻孩子,”只是她娘亲却是笑道,“还不是你不喜蔬菜。害了便秘,你爹这才有了这般无奈之举,还是你忘记了,几日前你那憋得差点儿岔了气,可是被那小方哥哥瞧了个清清楚楚。” 说到自己的心上人,小包子俏脸一红,又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果然,吃了这么多天的蔬菜。畅快淋漓的感觉很是不差。 好了,既然如此,她勉为其难地。就原谅她那个常年不苟言笑却好看得人神共愤的爹爹了。 “娘,我要吃好多的卤rou。”这么想着,小包子便是缩在她娘的怀里,亲昵地蹭着她娘的月白衣襟。 “好,好。”她娘的声音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平静泛起微微涟漪。 然后是忽然涌入鼻尖的清咧的香气。与她娘亲身上的桃花香不同,小包子一颤。知晓是她爹爹进来了。彼时她还有自己的小脾气,便又是往她娘亲的怀里缩了一缩,却还是难逃被她爹地两指轻轻,抬起衣领的命运。 顾小白坐在她爹的大腿上,讪讪地笑着,努力摆出自己最可爱的模样。 只是她爹丝毫不怜香惜玉,伸出手来,已然是毫不客气地捏了捏自己的面颊。 这下小包子可是不高兴了,双手还胸,嘟着嘴巴,“爹,你又揍我。” 她有一次问那个看上去很是学识渊博的老瞎子,什么叫做肌肤之亲。 “便是你爹爹时常捏你这张包子脸的时候。”那老瞎子说话的时候看不见他的眼睛,衬着身后的夕阳,是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 小包子似懂非懂。 又是听见老瞎子继续说道,“其实说通俗一点,就是揍你的时候。” 哦!原来如此。 包子可算是明白了,她爹爹常常捏着自己的脸颊,那便是自己挨了揍,也就是所谓肌肤之亲的意思了。 不过这老瞎子也是说了,打是亲,骂是爱。 所以她每次睡眼惺忪之间,看见她爹爹身子脱得精光光压在她娘的身上,而她娘趴在下面被揍得痛得嗷嗷直叫的时候……他们果然是无比相爱。 不过对于包子三不五时地去老瞎子那里串门这件事情,她爹倒是很不满意的。 比如说此时此刻,她正双手托腮,摇头晃脑地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不想她爹爹忽然出现在了身后,一把提起了她的月白衣襟,双脚悬在空中,转了个弯,一眼便是对上了顾朝衍面无表情的深邃的眉眼。 “阿爹,嘿嘿,嘿嘿,嘿嘿嘿。” 包子琢磨着,方才那瞎子叔叔大概没有同自己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罢。 只是出乎意料的,她爹爹这会子倒是没有对她如何,只是她却是第一次瞧见了她爹面对瞎子叔叔时凝重的神色。 那也是第一次,她见到了瞎子叔叔同自己归家去。 却也是最后一次。 她不知晓为什么一路上躺了那么多的人,纹丝不动,像是已然僵住,还有小方哥也是,就这么趴在了地上,她老远地叫唤了他一声,却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包子想着,许是小方哥是愈发地讨厌自己了吧。 然而,她究竟还没有想明白,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前掠过了一阵风,气喘吁吁之间,已然是停在了自己的家门口,她缩在了顾朝衍的怀里,看着她爹爹苍白的面色,只是突然之间,无端觉得惊惶起来。 小心脏突突地跳得飞快,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只是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却已经被交到了瞎子叔叔的手中,再然后,她的眼睛里。是不远处的娘亲上扬的嘴角。 然而她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娘亲眼角的泪光。 他便这么在自己的面前缓缓倒了下来,像是被折断了蝴蝶的翅膀,只是两条腿不再如同筛子一般哆嗦着,包子此时还并不知晓,她的娘亲,或许是再也无法起来了。 也再也无法将自己抱在怀中。 眼前忽然陷入了一片漆黑。是瞎子叔叔长满了老茧的粗糙的手在这时覆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是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包子,你不要看,不要听。” 紧接着是什么喷涌至了自己的面颊之上,伴随着刺鼻难耐的腥味。几乎将包子熏得晕了过去,而事实上,她确实在这个时候忽然便是失去了知觉。 恍恍惚惚之间,她忽然瞧见了自己从来都没有瞧见过的事情。 先是她爹娘那些年安静的美好年岁。 再然后,是她爹远行,而她娘怀胎三年,受尽凌辱。 开始的时候,他被吊在了囚笼之中,受百姓们的嘲讽与鄙夷。他无助的模样像是尖刀一般扎在了包子的心里,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娘亲这般模样,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包子的肩膀在深深的颤抖。 只是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也只能动弹不得地立在了原地罢了。 画面忽然转开,她又是瞧见了她娘亲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脱,从此颠沛流离的艰难。 兜兜转转,她最终瞧见的,是临盆时娘亲痛苦的笑颜。还有爹娘之间紧扣的双手。 “那个男人啊,怀胎三年。当真是个怪物!” “这样的妖怪,就是应该烧了他!烧得灰都不剩下才好!” “真真是恶心得不得了!” 似乎之前的流言蜚语在那个孩子呱呱坠地的时候都显得云淡风轻了,包子明白,那个孩子,便是自己。 而她始终不明白,他们这一家子是如何的非同寻常。 无论是阿爹阿娘,还是她自己。 再醒来的时候,她爹爹却是抱着她,跪在了一处荒凉的墓碑前。 没有她的娘亲,也再没有了。 她神色怔怔,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还是乖乖地照着她爹爹的吩咐,同那个苍凉的墓碑磕了三个头。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她觉得心里塞塞的,红肿的眼眶落尽了顾朝衍的眼睛,他轻轻的抱着自己,包子觉得,自己再没有感受过比此刻还要深刻的温暖。 “阿……阿娘……”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懂。 那一双宽大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爹爹始终也只是长叹一声罢了。 然后便是红肿了眼眶。 他说过要保护他们,却始终未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物是人非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早已不像话。 墓碑之上是他亲手铭刻,爱妻欢逸尘之墓。 他或许是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个白衣束发的明媚少年。 他也再也无法护着他,在他闯祸之时替他处理了一切,也是在他落泪之时吻去眼角的泪光。 “爹爹,你怎么也哭了。” 包子慌乱地伸出了手,想要擦干她爹爹眼角的水渍,只是手忙脚乱之间,竟是自己也哭得厉害。 荒凉遍地,她最终还是离开了这里。 这桃源之地,这本来一片温馨和睦如今却是毫无人烟的地方。 她亲眼看着她爹爹将一个个躺在地上纹丝不动的人埋进了墓碑里,而看见了小方苍白的面容,包子只觉得自己的心颤抖得厉害。 再见了。 最终最终的,是顾朝衍将她抱上了马,她缩在他的怀里,寒风冽冽,砭人肌骨。 她问他要去哪儿。 然后是她阿爹笃定的声音,“去找娘亲去!” 他自然是要再一次寻到他的,无论天涯海角,无论,是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本来不就是做这一门生意的,不是么。 只是到了那时,他便再也不会放开他的手。 栽初七年。杨柳河畔,望江楼旁。 华灯初上还未散去,只是天边如鱼肚白灰蒙蒙之际。长安城又迎来了崭新的热闹,刚张贴不久的皇榜前此时早已经围满了人,众人指指点点,纷纷扰扰之间,却全然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有一个不足半人高的小娃子正双手托腮,盘腿坐在了人群旁的大石头上,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皇榜上的黄底黑字。圆滚滚的包子脸蛋随着摇头晃脑之间轻颤着细皮嫩rou,忽然。那丫头又是微微眯起了自己的眼睛,咧着嘴巴,露出了很是欢快的笑颜来。 “爹爹这下又有生意了,”她不时自言自语道。却是在这时听见了马匹疾驰而来的刺耳的嘶鸣,凄厉而沙哑,刺得她的耳膜生疼,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她在回过神来,那马匹已然近在眼前,她几乎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一双矫健的蹄子。 众人自是瞧见了这一幕,只是皆是动弹不得,吓得腿软。 那个可怜的小娃子。怎的好生偏偏就坐在了这里。 只是那小包子眨了眨眼睛,倒是没有露出了特别的惊吓的神情来。 她几乎闻见了这匹马身上清冽扑鼻的草香,却是一匹上好的千里红铭马。而她愣住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间,忽的有谁一把娴熟地拎起了自己的衣襟,悬空的两条腿晃晃悠悠,她回过了脑袋,看见了她阿爹冷峻的面容。 “原来是顾老板的千金。怪不得我瞧着,甚是眼熟。” “怪不得如此镇定自若。原来如此。”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之间,一时纷纷低语,只是那正被议论着的二人却是大眼瞪小眼,沉默不语。 小的那个眼睛里分明是在说道,“你不救我,我也能够安然无恙,阿爹,你可千万别小瞧了我!” 只是这般的底气在她爹顾朝衍锋利的眉眼之间早已经被磨砺得烟消云散,再不复见。 顾家的小包子只能够无比窝囊地低下了脑袋。 “顾老板。”而方才的始作俑者却是在这时候跃下马来,面上是深深的歉意,“苏某一时心急,却不想差点儿害了令爱,实在是……” 他说着俯首作揖,却是被顾朝衍冷冷地打断了话语,“全部的家当,还有你如今的新婚娘子,若是不愿,苏公子请回吧。” 什么?! 四周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众人皆是哗然。 苏戬更是陷入了惊愕之中,嘴角抽抽,心里却是想着,他怎么不去抢…… 然而,顾朝衍却不理会,抱着怀里的包子,面无表情地就要朝着望江楼走去,这本是无比荒唐的买卖,谁不知晓这位苏戬苏公子乃是当朝太子的亲信,风度翩翩,仪表堂堂,更是家财万贯,如今甚至娶了公主为妻,谁都想,这苏公子一时风头无两,无论如何都不该来了这望江楼之中,为了这一桩买卖。 谁不知晓望江楼的生意自是与别处不同。 人生得意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 即便不如意之事,十有*。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朝中新贵,唐唐的驸马爷苏戬苏公子竟然也会有着如此之大的胆子,做了这一桩买卖,更未想到这位苏公子竟然还答应了那顾老板如此无礼的要求,一阵唏嘘过后,只是众人皆是不敢再言,或许即便心里有什么话,这个时候,那也是不敢多说的。 毕竟这其中,果然还是牵扯了太多的太多,望江楼之中,顾朝衍的脸色沉沉,一如既往,深邃的眉眼之间,波澜不惊,没有一丝情感。 只是他身后的苏戬的模样倒是几分局促,欲言又止之间,看着顾朝衍的面色也甚是复杂。真真是奇怪,明明他在朝堂之上从来不会是这般模样,侃侃而谈,口诛笔伐,这才得到了太子的赏识,也得了当朝公主的钦慕,只是想到这里,苏戬还是缓缓闭眼,眉眼之间是挥散不去的哀伤的神色。 这终究还是一切祸端的开始,苏戬想着,他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大梦,梦里桃花开又落,花间树下,是那人挺拔颓长的身影,却是再不复见,他想着,面上的苦楚渐渐地散开,成了泠泠水渍,却是在恍惚之间,手腕忽的被一只小手握住,他睁眼,对上了那小女娃子闪闪发亮的圆溜溜的眼睛,不觉心头一颤。 “叔叔的眼睛里,住着一位好看的公子。”包子忽然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如同一枚新月,两腮是粉色的酒窝,清脆的声音涌入了苏戬的耳畔,“只是那位叔叔为什么在哭呢?” 如同晴天霹雳,女娃话里的不经意却是使得苏戬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更是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想要反扣住了包子软糯糯的小手,只是顾朝衍伸出手来,他手下凌厉的掌风逼得自己生生缩回了手去,再一瞬,已是将那女娃子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小女胡言乱语,苏公子莫要见怪。” 这般字字珠玑,说得并不像是胡编乱造,苏戬虽说几分忧郁,却还是几乎难以置信地问道,“可是……可是知晓……那公子……他如今,是在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