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曲畹手指快要碰到他自己的令牌。 明月公子却抢在他前面举手,卯足劲把令牌弹出去。那令牌直落在断崖口。 追兵看到令牌,道:“瞧!他们难道从这边走的?”“糟糕,曲将军要是逃回到他那里,咱们全完了!”“这个令牌……先带上。万一明月公子控制住了他,我们拿着令牌说不定有用。”“嗐!他都吃里扒外帮人家跑了,你还信他?”“毕竟是我们的公子……我们先在崖下搜搜看?” 追兵往断崖下较劲,林带之后暂时安全了。明月公子松口气:曲畹三军都在山下,一知道主帅遇袭,立刻会发动攻击。宋兵既拣到令牌,够聪明的话,就会先用它稳住摩罗城军。那末,宋兵也暂时安全了。 铁臂从后箍住明月公子的肩。曲畹冷厉道:“那我的兵就任你们屠杀?” 明月公子神色不动:“你的令牌这么狠,三军一见,就能任人屠杀?” 曲畹踌躇一下:“他们不是傻瓜,更大的可能是原地待命,追查我下落——你快把我送回去。” “是哦,”明月公子反唇相讥,“我觉得送去给我们的人胁持最好。” 说是这样说,他真的很担心依涸谷嶙古的驴子脾气,啥也不听,先杀曲畹再说,那就没有转圜余地了。 涸谷嶙古之亡位,已不可挽回,但明月公子希望,至少能温和的亡,而不至于被杀成千里赤地。说到底,郡王昏昧,百姓何辜?! 星斗缓缓在空中转动。斗转星移哪……背靠着大地,望着苍穹,仿佛人世间一切都可以无关。 然而毕竟谁能离开尘世? 断崖那儿一无所获,追兵又原路搜了回来。曲畹一手抓住明月公子,单膝跪地。 ——咦咦? 哦,他不是跪明月公子,而是跪下朝着地底据说魔王在的方向,庄严道:“你救我出去,我发誓约束部下绝不在涸谷郡屠城!” “也不让类似事件发生,不管是何规模,你必须用尽全力去阻止。”明月公子补充。 “是。”曲畹道,“我向魔王与曼王发誓。” 魔王是妖魔们事实上的领袖。曼殊是他们现在的领袖,震憾力不问可知。明月公子一咬牙,引着曲畹摸到木丛后的山崖,下头就是深深幽谷,连涸谷郡的樵夫都很少入内。明月公子将藤蔓绑在曲畹腰上,帮他下去。 说不出两人是如何到达谷底的,总之脚落实地,两人都折腾掉了半条命。曲畹子倚靠在明月公子上,明月公子把他推开。 曲畹诉苦:“我走不动了!” 伤在胳臂,痛在心哪!何况那条大筋连着腰——对,曲畹现在基本处于半不遂状态,还有毒气未清。反观明月公子,四肢健全头脑清醒,搀扶一下战友怎么了?不带这么绝的! 明月公子瞥他一眼,不说话,看一头野鹿来吃食,用眼神示意曲畹噤声。野鹿越走越近,明月公子口中轻轻模仿出流水的声音。 山野中的野兽需要喝水,哪怕现在不喝,找到新泉记下来,后难免有用。果然野鹿听到水声,就循着走过来,猛见是两个人类,大惊,撒蹄子要跑。明月公子眼明手快,一把揽住它,它奋蹄挣扎,公子抚着它的脖子,温言嘟哝一番,它逃又逃不走,感受到公子的力量与善意,不得不逐渐安静下来。明月公子用藤萝系住它,叫曲畹坐上去:“喏,现在有脚力了。” 曲畹毫不领,反而抱怨:“你直接背我不就完了吗?何必多此一举。” 明月公子冷哼了一声。 两人一鹿,在林中慢慢行走,先是明月公子在前、曲畹在后,渐渐变成曲畹在前,明月公子在后。曲畹听到“卟嗵”一声。 回头,但见明月公子已经倒在地上,双颊涨红,烧得人事不省。 曲畹中的毒,明月公子一样吸入。但因为他先服了装病的毒,两相冲击,倒暂时克制住,明月公子又用内力强行压住,所以能比曲畹精神,但救了曲畹之后,走到这里,毕竟不中用了,压久的毒一发作出来,倒比原来更凶险。 曲畹只好忍着痛从野鹿上下来,忍着痛把明月公子再扶上去,很担心的跟野鹿商量:“你别跑啊!是这人把你制服的,你看着,他啊……其实心眼儿还好的,你别闹腾啊?” 野鹿刨了刨蹄子,还真忍受了换明月公子到它背上。曲畹看着明月公子昏迷涨红的脸,不觉叹了口气,喃喃道:“真像啊,不愧是同胞兄妹……”说着就生起气来,“明明是要兴师问罪报仇的,为什么变成照顾他?——昏迷的人会不会防备少一点?”把嘴凑到明月公子耳边,试问一句:“你还记得你的meimei吗?” 明月公子半晌不说话,耳垂都烧得微红,形状玲珑人,曲畹心旌摇dàng),强自抑制,正要把嘴离开,明月公子张开烧得干裂的双唇,回答了:“我……没有meimei。” “眉娘呢?!”曲畹追问。 “呵,她……” “为什么让她死?!”曲畹丢出这句话,心里在盼望。盼着公子答一句:她没有死啊!那就—— “没有选择哪。”明月公子在高烧的梦魇中,叹息着回答。 曲畹顿时气往上冲:“凭什么?!你可知道她、她——” “她是我唯一心的女子,为了她,我不能再娶任何人,以至于被传成有断袖之癖!”这句话,在曲畹口冲dàng),毕竟没有说出来,他咬了牙问:“她所犯何罪。” “她没有。”明月公子道,“有罪的是我。” “你让她替你顶罪吗?”曲畹一惊,“你犯了什么罪?” 明月公子哭了起来,泪眼迷蒙:“我的出生,就是罪了吧。” 既然认罪,那就去死好了!曲畹杀心顿起,左手抬起,去掐他的脖子。 这样纤细的脖子,手握上去,温香暖玉,血脉在手指下别别跳动。曲畹掐不下去。他想,先宣明罪状好了!“你知不知道八年前——” 明月公子忽然张开明眸:“你不准乱来!你中的毒比你想像的深,要靠我解。”蹦完这一串话,又眼一闭,继续昏倒了。 曲畹呆了片刻:“你……是在诈我的吧!喂,你可知道眉娘——” “哎。”明月公子仍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声音媚无匹。 曲畹石化片刻,又试了一声:“眉娘?” 明月公子又应了一声,这次把脸也碰到他手上了,挨挨蹭蹭,如猫。 曲畹手指尖都抖了:这家伙是疯了吧?……呃是烧糊涂了吧! 如果不是烧糊涂,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怎么会……给他这样难得的机会。 双胞兄妹,相貌一模一样,声音都一样呢!罢也,在这无人的森林,假凤虚鸾,且一偿夙梦。 曲畹把手留在明月公子颊边,痴然道:“你可记得我当时还只是一介白衣,偷跑到涸谷郡来,不小心落到荷花田里,你笑得不行了,划一个小木盆来救我,那木盆原来是你拿了采莲农人的。他们来追,你拉着我逃跑,一边跑一边笑。” “我记得。”手边人昵声回答。 “你记不记得你想要的房间?”曲畹又道,“我照你说的那样布置了,想叫你哥哥见了吓一跳,我好趁机问你的事。” “你真不应该。”手边人嗔道,“还记得那房间?多幼稚的品味!” 曲畹一呆:明月公子?不不,仍然是眉娘。是长大成熟之后的眉娘! 他闭了闭眼睛,只怕有泪会涌出来:“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不回答,垂下一只手,另一只手抚着眉毛,我福至心灵,问:‘是叫眉吗?’你笑了,瞅我一眼,说‘叫我眉娘好了’。”咬上了牙,“你说你的存在对同胞哥哥不利,已决意——” “不要再来找我。多谢与你的相遇,我可以放心的下决断了,即使已经倾心,我还是不能放下自己的责任呢!”明月公子喃喃的复述那句话,拧起了清丽的眉毛,言语变得杂乱,“有我无她,有他无我。这个世界没有她存在的余地。没有了……” 是的。曲畹悄悄的跟踪她,认准了她的家门,后来再找,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她。她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果然因为上带着某种秘密,所以被家人除掉了吧?杀她的人,也都该死! 可是这张脸……这张是和眉娘一模一样的脸,蹙着眉,是快醒过来了吗?曲畹仍然下不了杀手。天边已如琥珀般微明,森林时而疏些、时而又密了。曲畹自己的伤已经好些,手按在公子背上——他竟然一路都在帮忙公子祛毒?曲畹怨恨起自己来,忍不住出声自责:“你到底想怎么样?” “跟着水声走就好。”明月公子轻声回答,如此温柔,以至于曲畹不知他此刻是公子、还是眉娘。 呃……不过他真蠢。万流归海。野鹿适才乱走一阵,耳畔传来真正的水声。曲畹顺着山泉的走势,果然看见了出路。密林在这里打开一道缺口,是个小悬崖,山溪变成一道瀑布,从那里纵而下。绕过瀑布就好了!在那之前——曲畹望了明月公子一眼。 安全地点已经到了,是不是把这个娘娘腔从瀑布掼下去呢?眉娘的世仍然没问清,但至少她大仇得报。他答应过公子不屠城,可没答应过不杀公子本人。 不过在最终动手前,还有件事:公子刚才说,他中的毒比他想像中的重?不管是真是假,他是不是应该搜一下解药先? 曲畹解开藤蔓,野鹿松了口气,纵蹄离去。曲畹则伸手探向明月公子的怀中。呃,这手感似乎有些…… 有杀机bī)近他后。 曲畹双脚大字分开,腰胯松沉,蹲旋转,反应之迅疾自如,完全显示出他是处于高度的戒备状态下。随着如枢纽般腰胯的带动,双掌轻灵缓和,肩胛摆动的猛推双掌,带起狂猛的劲气狂飙,正面迎击来袭者。 然而来袭者的掌风太过奥妙了!称得上是“有所感,心有所觉。随其所适,因而取之。顺而成之,合而解之。”先以鼓dàng)之劲震撼敌人,使对手如陷波涛之中,既而发动无懈可击、以防为攻。 曲畹双拳击出,迎上对方双掌,全力硬拚。偷袭者淡然应对,更无声无息踢出一脚。曲畹现出骇然神色,已来不及变招。“蓬!”曲畹应掌狂喷鲜血,往后抛飞。他心道:这次死矣。 然而救星来了! 曼殊竟然亲自来了! 偷袭者连忙逃跑。 逃了,还带上了明月公子。 曼殊照顾曲畹,并没有及时追上偷袭者。曲畹眼冒金星道:“别管我!先去追!” 副统领道:“曼王不管你?你现在话都说不出来了!” 要不是曼殊及时救他。他现在都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曼殊没有及时追上去,其实另有深意存焉。 这个偷袭者,是地州的心光穆甃。 穆甃为正派人士,要杀妖魔这边的曲畹,是很正常的。但她救明月公子,不光因为灵妖对立。 曼殊半天之后,才去见穆甃。这个时候,穆甃已经把明月公子治好了,用的就是“慈怀焕新生”的技能。 穆甃用这个技能,损失的是自己的生命。她一般是不使用的。但是为了明月公子,她必须使用。 曼殊来时,明月公子静静的躺着,头发整齐,双手合在前,衣服也整整齐齐,并没有很狗血的散开衣襟披下头发让别人看“他”其实是一个女的。 但是凭曼殊跟穆甃,当然看得出来,他本来其实就是个女的。大约为了防止被他国君觊觎——就连扮男儿,他国君都想吃了他呢——总之他就扮成男的了。 穆甃并不是看出来明月公子的女儿。她从来就知道明月公子是女儿。 曲畹也被曼殊彻底救活了。他跌跌撞撞的来了。看到穆甃守坐在明月公子边的样子,他也愣了愣:“呃……你喜欢他?” 曲畹还是以为明月公子是男的。 “你喜欢他吗?”曼殊对着曲畹明知故问。 “我怎么可能!”曲畹理所当然的否认。他说他喜欢的是眉娘!是明月公子的meimei!他以前微服出游时遇见的!但是眉娘后来就不见了。他知道,肯定是明月公子嫌meimei私丢人,把meimei给杀了!所以他要找明月公子报仇哦! “不是这样的。”穆甃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曲畹不知道她是穆甃,所以很不信她。 穆甃在使用慈怀焕新生的功能时,介入了被救助者的生命,包括记忆。所以知道,明月曾经高烧不退,失去了一段记忆。同时明月是女。并且明月没有姐妹。 接下去的推理,就像一加一那样简单了:明月遇见了曲畹,那时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份。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发展,她就高烧失去了这段记忆。她一直考虑是不是彻底扮成男的。高烧之后她觉得还是扮成男的算了,一点都没想到负了曲畹。 曲畹知道明月原来就是眉娘,真是太开心了!他太高兴自己没有真的杀了明月公子。他现在可以跟明月再续前缘了——他以为! 曼殊阻止了曲畹的兴奋。她建议曲畹听听别人的故事。人家跟他一样有权力跟明月再续前缘——说不定比曲畹更有权力呢! 曲畹听不懂。穆甃跟明月需要再续前缘吗?这是什么鬼? 穆甃终于开始述说了。 她一说,就说起不知多少年前,一段前朝往事。 往事中有一个王家千金,是郡媛,名为千紫。 千紫的双足陷进冰冷湖泥中时,她很惊慌,并且懊恼。 好端端一个郡媛、偌大一个宫,为什么偏偏要躲开宫女的保护跑到这个角落来玩?落进荒废的湖里,简直是自寻死路。 幸好千紫的体力相当强健,经过殊死挣扎,总算拨开害人的野草,扒回到岸边,半个子还在湖里呢,但暂时没力了,就先趴着歇歇。 足音踏碎草叶。 千紫惊喜的抬头,一声“快救我”还没发出,就噎死在喉咙里。 乌黑的眼睛满含冰冷嘲笑。这来的是她同父异母姐妹,郡媛望冷。 千紫记得母亲曾经怎样抱着她的头,絮絮警告:“那个女人叫辰妃,你千万别招惹她和她的女儿。她们是两条毒蛇。” 当时辰妃微低着艳丽的面容,凤头珠滴垂到眉睫前,一动也不动。她膝下的女孩、小小的望冷郡媛却突然抬起目光,向她们母女隐的地方瞥了一眼,满眼是乌黑的嘲笑。 千紫当时就从头冷到了脚。 如今这双眼睛高高在上睨视着她,真红珠屐满不在乎的踏过污泥乱草,踩在她面前。 千紫自小腿以下正陷在湖泥中。沉积了不知多少年、不知多少深的老泥,像一张贪婪的大嘴吸住人不放。这小巧漂亮的珠屐只要轻轻抬起来踹一脚,千紫就要跌下去、陷下去,一命呜呼。 死亡好像青冷的蛇,从千紫腿脚慢慢缠上来,“嘶嘶”吐着信子,寒意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