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当师傅要他杀的,到底是现任的威潮君昙花一现的黄潮君还是最早的西潮君? 妖界中的时间轴与人间不一样跟麦乡更有区别。阿当没法按照他在麦乡的时间,来推算师傅说的是哪位君主。黄老爷手下的将士跟他讲:“肯定是威潮君没错啦!因为他最坏。” 于是阿当随缘,取了威潮君的血,回去也算可以跟师傅复命了。 他到黄宅参见老爷和少爷,恭送他们回谷,然后就可以辞行,回麦乡去了。 威潮君的血揣在他口,他的心跳得要锤破血瓶。 他看见玉阶高处,立着黄醒,雪白薄帘飘拂如云雾,她在云雾间好像个仙子。清风吹过她的头发,将她的黑发吹向后头。他希望替她梳理头发的不是风,而是他的手指。 他走上玉阶的一半,停住。 黄老爷如今已是复位之君,黄醒也是潜潮谷储君下了,自有威严气派,不容侵犯,朝觐的臣子,功劳再大,也只能走上台阶的一半,然后停住,俯首问安。 黄醒悠悠道:“免礼。” 虽然说得似乎很轻,但还是越过远远的台阶,传到了阿当耳边。有灵力——或者说妖力——真是好啊!都不用扩音器,已经摆足了君主威仪。 阿当俯首谢恩。 “那么当将军,现在是打算回乡吗?”黄醒问。 阿当点头:“是,请君上成全。” “当将军功劳甚大,”黄醒道,“还有什么心愿呢?或许本宫可以成全。” 阿当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回去。 黄醒催促他:“但说无妨。” “——如果少爷能陪我回去,那最好了。”阿当喏喏道。 黄醒笑了。 一笑如雪白的云朵间,开出了芙蓉色的轻霞。 “如将军所愿。”她道。 黄潮君真是痛快,就答应自己的女儿陪阿当还乡。看来他是真的很欣赏阿当。 “你的师傅想必也是威福将军的受害者,要是他感兴趣,让他来潜潮谷,我给他留个位置。”黄潮君这样对阿当说。 听起来很诚恳。 他派了九百名士兵随行。这也很正常。君储下和将军下出行嘛!就该有这样的气势。为免惊扰世间凡人,这些士兵使了术法蹑迹行走,别人看见,最多觉得今天风沙有点儿大。就像在乡人看起来,黄家宅院那儿,最多是云雾有点浓。 向北走出几百里,黄醒向后看了看,望了阿当一眼。 阿当向她眨眨眼。 两人没有说话,还是安安静静的赶路,赶路时手是往下垂的,指缝间有很细的东西流下来,仿佛是磨过九百次的尘埃,散在空气中,落下去,一点儿也不引人注意。 他们在前面,士兵们在后面,走啊走,九百名士兵的最后一位都踏入细尘的范围了。黄醒拍了拍手。 凡人看来,就好像是风沙突然停了,空气变得干净。 九百名士兵,都如同钉桩子一般钉进地里,不能动了。 黄醒拉起阿当的手:“走!” 他们奔跑得这样快,比风还快。黄醒把君储的玉带丢了华袍丢了金冠也丢了,这些都太妨碍速度。她只留了一根玉笄,把笄首的朱带拉掉,单拿玉笄把头发挽了起来。 阿当侧首看她,雪衣冰笄,墨发星眸,倾国倾城烈烈生风。 大地在他们脚下飞快的向后退去又渐渐缓住。 “这里差不多了吧,”黄醒拉阿当缓住脚步,向后看看,“应该把爹他们都抛在后头了。”看了阿当一眼,脸一红:“你……收到了我的糖字?” 是,藏花糕最上面的糖,软皮子下头包的硬糖块,刻成了字。每天一个字,他用舌尖,暗暗描摹她的叮咛: 别露形迹,我会救你的部属……信我! 他信她,把她带到他的天地。前方就是麦乡。 “这里也有结界。”黄醒指给他看,“浅潮谷的秘术。” 是么?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原来是结界?阿当只知道他能从里面绕出来,像小兽能穿过树木,仿佛与生俱来的本能。 “我的父亲篡位时,把所有西潮君的部属都变成了植物。”黄醒告诉阿当,“事先做好了周全的布置,然后突然发难。那支诅咒之箭发出来时,西潮君都措手不及,他只能用最后的力量,把植物们移走,我父亲始终都不知道那座植物园到了哪里。幸亏……西潮君死了,我父亲就放心了一点。但很快,他又被威福将军赶了出去,再没余力来找植物园。” 阿当目瞪口呆:“那么我——” “是的,我想你就是西潮君的后人。”黄醒低声道,“那些麦子,是忠诚的战士,用生命来焠炼你的刀法。那些苍白的小花儿,是用生命来守护少主的试毒者。” “少主——”阿当颤抖的手指向自己。 “对啊,你一定是西潮君的孩子,潜潮谷本该是你的!”黄醒下定决心,“你把我关起来吧!然后给我父亲送个信,用我来威胁父亲给你们解除诅咒。我想父亲不得不听。” “——说得好听!”苍老的声音,“所谓把你关起来,是要把你带进这片天地里?”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出现一张刀劈斧凿般老人的脸。 “师傅!”阿当叫道。 “我命令你什么来着?不许把外人带过来!你竟敢不听师傅的话!你你你——”师傅气得不轻。 “我带来了潜潮谷主的血。”阿当试图讨好师傅。 “不行的话,”黄醒补充,“我带来了我父亲黄潮君的血。” 黄潮君从潜潮谷被赶出来时,受了伤,血流到袍子上,没时间洗,丢到了一边,当时还小的黄醒,志气不小,剪了父亲一块血袍存着,想激励自己以后为父报仇。 没想到今天派上这样的用场。 师傅这就没法继续生气下去了。多年的心愿得偿,他激动得手都抖了,赶紧去拿水,好把陈血泡开。 毕竟是多年的血了,不知效力还有没有。再说,黄醒是仇人之女,不晓得有没有在里头搀点毒药什么的…… 师傅准备拿白花试药。 阿当于心不忍:“师傅,它们其实也是人吧?试毒时,枯萎了,其实就是死了一个?” “嗯。” “那新生的花呢?” “新生的花,当然就是他们生的孩子。变成植物之后,他们繁殖速度也变快了,这点很好。” “不要这样!”阿当大叫,“本少主自己来!” 师傅瞪大眼睛,好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后头,柳树在摇啊摇。 阿当说干就干,捋袖子伸手,在师傅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手指头伸血水里去了。 咦,好像没任何变化? 他傻乎乎的把手指头又抽出来,柳树继续呼啦啦的摇,他师傅正想说点什么…… 天上飞来了一群大鸟! 不不,哪有这么大的鸟。这是黄潮君,亲自带着真正的精英部队,赶来了! 姜还是老的辣,他哪有这么容易被黄醒和阿当糊弄过去?追踪在后,终于找到了麦乡的真正地点! 黄醒的安排谋算,都成了一场笑话。 阿当看到了黄醒的眼神,他想,不好了。 他发现得已经晚了,黄醒向黄潮君冲过去,那义无反顾的气势,让阿当觉得,如果以后成了亲,想夫妻打架,肯定是不明智的选择。 ——咦,他为什么想起成亲? ——坏了!黄醒被她父亲打回来了! 就像一个球出去,对方一个猛抽,又把球抽了回来。 黄潮君对自己孩子下手也真够狠的。 人不是球,被这么抽一下,难免受伤。黄潮的嘴角带了血。如果她摔在地上,会伤得更重。阿当扑上前要接她。像在悬崖下头接她一样。他觉得这样下去,要变成接人熟练工了…… 黄潮君眼神一凛,手一伸一扭,凌空把黄醒抓开。 他不能让黄醒把血吐在阿当上。 他也认为阿当是西潮君的少主,恐怕是西潮君送走植物们的时候,给孩子加了特别的关照,所以阿当还不是一株植物,还能是个人。但阿当的武技毕竟还不像西潮君之子应有的水准,恐怕是诅咒毕竟影响到他,部分的封印了他的能力,要是解开了可不得了。 阿当师傅本是误闯潜潮谷的人类,之后成为西潮君的忠心部属,因体质问题,他习不成潜潮谷的法力,却也因此不受诅咒的影响,维持人形。他知道解开诅咒的关键在于施咒者的血,却不知道施咒者的直系血亲也有同样的能耐。 黄醒的血也可以解开诅咒。 黄醒被她父亲挥开,落在旁边一棵柳树脚下。父亲的这一个动作,让她电光火石领悟到自己的地位。能解开一个诅咒也是好的。她把血洒在柳树的树脚。 黄潮君大怒,又弹出一滴诅咒的雨滴,把她变成了石头。 变成石头的黄醒,就没有血可以救第二株植物了。 而柳树摇摆着,变成了一个人。 神采奕奕材匀称的美男子,头发长长的披散在肩头。他手轻轻一摇,又变出一条柳枝,就把头发束起来了。 他的嘴角带着温和而坚定的笑,仿佛他一出现,所有人就不用担心任何事了。 黄潮君看他的长相,如此熟悉,不由惊叫起来:“西潮?!” 转念一想,不对,西潮君哪有这样年轻。而且,西潮君确乎是死了,这是他亲手确认的。 师傅老泪纵横,向这年轻的美男子跪拜:“少下!” 他才是西潮君之子,西望。 在被封印的漫长子里,他也在默默修行,将父亲教给他的口诀,于心中全部融会贯通,一旦解除封印,立刻能学以致用。 他向阿当抛了个邀请的目光,率先冲向黄潮君和他的军队。 阿当发出一声怒嗥,紧紧跟上。 西望的修为让黄潮君心惊跳,他觉得自己像一株老树,根深枝硬,但在年轻锐斧的攻击下,也快要吃不消了。 他死死顶住。 但他的军队没他这份能耐,在回旋的刀波锐浪中,纷纷倒下。黄潮君已经暗下决心,如果他露出败势,立刻将自己变成石头,也不让西望砍伤自己取血。 他宁死不会救老对手的部众。 天上忽有乌云滚滚涌来。 “父亲,我来帮你了!”黄录大叫。 他确实已经被咒术的锁链捆在地牢里,但黄醒和黄潮君相继离开,其他仆人又忙着把黄宅搬回潜潮谷去,给了他机会。他脱困而出,急着要在父亲面前将功赎罪,忙忙赶来,还嫌奔跑太慢,施出“化云御风术”。 他现在就是一片乌云,乌云就是他。 黄潮君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儿女。 西望嘴角露出胜利的微笑,施术紧紧压制住黄潮君。阿当化为利矢,绿眉锐不可当,向乌云。 黄录“嗷”的一声,鲜血洒下。 成血雨。 遍洒麦乡。 虽然说起来有点冷酷……不过阿当自认识黄录以来,此刻最喜欢他。 麦浪化回战士,树林化回铁卫,连苍白的小花儿,都化回忧伤隐忍的试毒人。 最后的时刻,黄潮君想:“这是报应么?那它也来得……太过玩笑了。” 这个念头闪过之后,他闭目待死。 西望也确实准备给他致死一击,不过在出手前,又停了停,很有预感的往前望一望。 刚借她兄长的血雨解除了石头诅咒状态的黄醒果然跑了过来。 阿当正在忙着搞定失血过多的黄录,回头一望,吓得脸都白了:“阿醒!” “好了好了!”西望举起双手。他这不是及时停手了嘛! 不过,黄潮君和黄录就这么放着总不行吧?要做任何处置的话,黄醒为黄家人,总不能坐视吧?麦乡所有人的仇又不能不报吧……事走到这一步好像变成了死局? 阿当觉得他头很痛。喂,他能不能一棍子把黄醒敲昏,然后劫到某处与世隔绝的地方,然后……就这么过两个人的小子算了…… “这样吧,”西望下定决心,“黄宵公送了我们一个诅咒,我非还一个不可。挡不挡得住,就看你的本事了,此一咒之后,我们两清,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