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上官蕙不语,睇着陈浩南,语还休,走还留。 可巧这时突然打下一个雷来,她吓一跳,轻轻叫了一声,大睁着一双秋水眸子,躯瑟瑟发抖摇摇坠。白芷要扶她,她却倒向另一边。他慌忙赶上去扶住。她喘息微定,方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而他们还未正式定亲,赶紧要挣开,却是手脚无力,只双颊上挣出两朵红晕来,一发媚。 江离想笑:好蠢白芷嗳,竟想抢先扶小姐?何处想得来!难得这雷凑趣,小姐的美人受惊柔弱态,原是为他才做,一旁的道具却凑什么闹呢?马拍到马脚上,全没些眼色,险些毁了场好戏……可是她笑不出来。 陈浩南一眼瞥见,这个丫头脸色变得煞白,目光直直的。有些可怕。 老大的雨点噼哩啪啦摔下来。王大妈催了好几声,上官蕙最后向他瞥一眼,,终于叫白芷扶着先回去了,王大妈也跟过去,单留下江离收拾琴具。陈浩南局促的去看沉沉天空,不知道是不是也该离开或是等这暴雨下过了再走?却总觉得脸旁好像蜷着什么冰冷柔软的怪物一样,有那样恍惚的嘲笑。他不敢抬头去看那微笑的人,可又忍不住想教训这个江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下定决心一转头,却只看见双淡淡双眉和淡淡的垂下去的睫毛。 雨落了几点又滞住,空气很闷很静,忽的“掴喇喇——”一声霹雳,煞是惊心,他的耳朵都被震的有些发麻。却听的闷闷的一声叫,好象是心脏被剑刺破的声音,接着又是“砰”一声。低头看,江离已连人带琴摔在地上。 “江离江离,你怎么了,江离?被雷吓着了?脸色怎么这么可怕——你怎么不说话。江离?” 被雷吓到?江离其实为了这句话很想笑。他知道什么?她怎么会被雷吓到?她就算脸色可怕也绝不是因为害怕。她记得mama怎样抱着她逃跑记得雷雨怎样染黑了天空。记得怎样,电光一闪照亮了青白的脸色……可是她不能不怕雷。江离是一种长在江边的野草,江离怎么会怕雷呢?……所以何必问为什么膝盖上锉刀蹭过一样痛为什么喉咙里哽着说不出话来?谁在问她怕不怕?她怎么会怕?不怕不怕。 “我不怕。”江离道。 “为什么不怕。”陈浩南问。 她突然扬起头来直看进他的眼睛里,一字一顿道:“因为。怕也需要资格。” 怕也需要资格。他呆呆看着她。当年他刚闯入江湖,也不过是个孩子,拼命还来不及,有什么资格弱,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要说出来?有人天生是捧在掌心的花朵。譬如表妹;有人天生是野草,要活的粗糙些才能平安,想太多,不会崩溃吗? 江离不知他为什么要发呆,一时也沉默了,还自省自己是不是吓着了他。 终于他开口道:“好了好了,江离,别怕江离,以后我会照顾你。” 这话江离倒是不稀罕的。照顾?说的好听,施舍同会给他自信吧?会让他觉得自己是救世主?“我稀罕你的照顾?”她冷笑。 “以前没人照顾你吧?”他宽容而怜惜的笑笑。 “自然有。”她咬牙。 “谁?” “我自己。” 这个时候她很凶很凶——可是奇怪。又好象很小很小,比一只小动物还小。于是他就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把她抱在了怀里。 一个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女子,其实是个最需要照顾的孩子,他想,即使她有一双小兽一样凶狠的眼睛。 他的怀抱很暖和。江离开始骂自己:你这个卑鄙的女人,一看见他你就想要他的暖和了吧?所以才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刻薄,卑鄙且寡廉鲜耻,可是——可是,心里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冒头:我想要暖一暖自己,这又有什么不对? “你是喜欢小姐的吧?”她总算恢复了理智。低低的问。 他惘然的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他说,“应该是喜欢吧,你们小姐那样的人品。谁会不喜欢呢?” “可是你如果喜欢的是小姐,又有什么余力照顾我?”她的双肩慢慢僵硬一点。 “江离,你太贪心。”他笑叹。 “是,江离太贪心。”她悚然,“江离逾距了。” 她要离开他。她用冷冷的外壳包起自己的伤口她要离开他。他忽然觉得让她离开是办不到的,好像让一只受伤的小兽离开他一样办不到。好像让他自己的生命离开他一样办不到。 “江离,你听我说江离。我喜欢蕙妹,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东西给她。可是你……我怕你。我怕你的眼睛……我只有把我自己给你,让你暖和一点。” “暖和?” “你太冷。江离,你冷的好像一捧灰。” “冷?”她微微笑起来:“这是一种很难治疗的疾病,你可知道?——或许需要吸干一个人心里全部的量方可痊愈。” “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让你快乐,比我的心重要——你说我是不是喜欢你了呢?嗯,奇怪,你不算美人,我也不知道‘喜欢’两个字够不够形容我对你的感觉?” 她觉得他的表白很酸!叫人牙酸麻手脚抽筋,可是——可是她怔怔的想:唉呀!他看的懂我的眼睛。十二年来,他是唯一真正表现出来在乎她的,或者说—— “你我。”她道 “?”他惊一下,“这不应该啊——那么你呢?可我?——你还是很冷吗?” 江离发抖了,她低下眼睛:“不,我不你。”他说得对,她是一捧灰,在他的怀里仍然觉得冷,因为自己不会燃烧。因为她不会人。 “为什么?”陈浩南自尊受到了损伤。他坚持问下去。 这个问题很好笑。为什么竹子不开花?为什么江离不能人?竹子开花就要死了,人呢?……江离怕死胜过怕冷。) 她又躲到她的壳子里了,戴一个轻松自然半真半假的笑:“有人给我下过血咒,不能人的,你可信?” “怎么样的血海深仇呢?要下这样的咒?” 仇?这次江离真的想笑:mama,你是我的呀,所以不许我纠缠进女人的悲剧里,你用命要我保证始终冷静,可是——可是女儿想知道:一个人要盲目到什么地步,才会把祝福做的像仇敌的诅咒——一个人要切到什么程度,才会以命相交付? 内心已经山呼海啸,江离却没有回答陈浩南,只恍惚笑一笑:“你放开我。” 他一愣。 “请放开我。”她低低道,“不然我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他才发现他们原来都还坐在地上,于是放开手臂。亭外雨已下的大了,寒气如水般浸过来,她打个冷战,慢慢站起来,抱了琴,低头走出去。 “等一下,你膝盖破了!——外面雨太大。” 是,难怪膝上咝咝的抽痛。江离又想笑。都是她逾距,她不安分,活该她不得平安。 喜儿来了,是给陈浩南送伞来。他是陈浩南的小厮,给少爷送伞原是分内的事。陈浩南却把伞给江离。她也没推辞,也没说话,只低了头望外走。 天色暗暗的,雨下的很紧,闷雷仍隐隐的在天边滚,她一言不发,低了头急急离开他。 “你是不是怕我?”他看着她的背影,问。 怕?她的心在跳她的血在血管里奔。“呵mama,”她心道,“你在担心我,你也想问这个问题?mama,我不怕他,我不他。” 那时往枕竹轩送伞的其实还有一个人:白芷。 白芷没有进枕竹轩。她站了一下,就回去了。 江离平里闷闷的低眉顺眼,原来是个闷小蹄子,心眼全放在肚子里呢,亏的小姐白这么疼她。白芷愤愤的。 上官蕙脸上就有些青青白白,一会儿,冷笑一声道:“倒看她不出……好丫头,不愧是我使的人。” 管事的王大娘也很是替小姐不平,愤愤道:“这头角流脓的浪蹄子,不如绑上她到老爷太太面前发落去……正经勾引起姑爷来,这成了哪一门的规矩了?” 上官蕙摇了摇手:“闹出来,大家面上需不好看——这事,不许给我传出这园门子去。” 天际的雷一阵阵炸开,小姐的脸是青白色的,白芷想说什么,门“咣”的开了。 门口是江离,好象被风吹进来的一蓬植物,**乱糟糟,一手擎着把被风吹折了的伞,一手死搂着抠着湿溜溜的琴,抠不住,弯腰用膝盖顶着,膝盖摔的黑糊糊,一抹血印子…… 白芷瞪着她,忽而尖声叫起来:“你把小姐的琴怎么了……?!” 该死该死该死。江离也很害怕。她摔裂了小姐的琴尾了。在轩里她一失手,竟摔坏了小姐的琴了……可是她们为什么都这样瞪着她?为什么她们的脸都是青白色的?怀里的琴好象一个已死的婴孩一样,滑溜溜硬绷绷,江离想把它放下。上官蕙剜了江离一眼,江离不由得手一松。那琴就滑下去了。江离瞪着它,它就在我眼皮底下滑下去摔下去了。黑沉沉的雨往下倒,溅起来的水珠子闪着光,好象黑墨里弹起来的铁珠。